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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试阅 ✿] 陈毓华《千岁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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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 发表于 2018-1-18 22:5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千岁守护神》
作者:陈毓华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1月24日
女主角:阴曹
男主角:始

【内容简介】

说起她的人生真是晦气,早早丧母不说,八岁就被阿爹抛弃,
让个神婆带着长到十四岁,平时女扮男装靠给死人摔盆当孝子为生,
这还不算衰到底呢,近来被个说她血好香的大妖给缠上,硬是住进她家,
喂,就算是妖他也是男的好吗?这样同居她还要不要嫁人啊,
她还没事捡个貌美如花的道士回来,这下可好,一妖一道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大妖自称是始皇帝,住的玉屏风里山珍海味、珍奇异宝样样有,
小道士厨艺高超,让她餐餐吃得饱还吃得巧,
两人似乎给她带来点好运,一同领着她到深山里找到大红袍茶树与狗头金,
她发财喽!喔呵呵,不只这样,先前她进城找活计,
居然被贵不可言的王爷看上收做徒弟,师父待她超级好,
教她盖房子的一切知识,还帮忙卖茶叶及金子,让她几万两的赚,
如今她圈了地准备盖茶园、建大屋,买了人手打算享享有钱人的福,
但就知道她霉运不断,刚跟那只妖看对眼想谈情说爱,他竟遭天劫……





    第一章 与妖同住

    一盆加了榕树叶、艾草和月桂叶的水哗啦的泼向院子里长势不是很好的菜圃,来人把木盆摆回架上,就进了家门。

    这是民间习俗,若是参加丧礼、探病还是去扫墓回来,先洗过艾草水再进屋,比较不会把不好的东西带进家中,以免晦气。

    阴曹是觉得还好啦,这屋里就她一人,晦气也晦不到旁人。

    三花神婆知道她马虎,十几帖晒乾的草药包直往她怀里塞,钱当然也没要她的,直说这玩意儿山上、溪边想要多少有多少,还千叮咛万吩咐,让她只要沾上白事人家,就一定要烧上一帖来擦手擦脚,去去厄运。

    阴曹素来不喜欢白占人家便宜,花了两天去三花神婆家把她坏了很久的篱笆给修好了。

    神婆还不高兴,说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姑娘家看,紮什麽篱笆?她不稀罕,就算没篱笆,偷儿也没胆子上她家来。

    的确是,神婆从不扬言自己有什麽神通还是灵感,但是不管小孩夜啼惊风还是丢了羊牛猪,只要经过她一占卜,卜算出来的结果十之八九成都能找到东西,小孩也乖乖睡了,就算她开的药方不过是些黑乎乎的草药,也大多见效,於是一传十,十传百,谁家里有点事都知道要找到这里来。

    「我真受不了你,替你做点什麽都要回馈,你就是这种个性讨人厌,买卖吗?」三花神婆火气大得很。

    「这屋子也是我的家啊。」

    三花神婆不说话,背着手进门去了。

    最後篱笆紮得歪歪斜斜,三花神婆嫌弃得要命的把她赶了回来。

    依照她多年来对神婆口是心非的了解,这是算满意吧。

    其实这也没什麽,她能接到打幡、摔盆的活儿,也多亏了三花神婆的牵线,否则她还在满城郊疯跑的摘野菜、打短工,因为力气小,常常有上一顿没下一顿的,肚子饿得直打鼓。

    送走了城西尾的曾老太爷,她这「孝子」从曾老太爷的远亲手里收到报酬,又得了一顿饭,吃得嘴上流油,路上和三花神婆分了帐,她就回来了。

    推门进屋,就算一个人生活,她也有良好的习惯,只要人不在家,窗门一定妥妥的上闩,落锁。

    她这不是穷得要命,何必多此一举,上什麽闩?落什麽锁?没得还要节衣缩食花钱去买老贵的锁头。

    为了这事,她没少被三花神婆叨念。

    说起来她这小院就两间正房、一间厨房和外搭的茅房,前头的小院连口井也没有,用水不方便,洗个衣服要跑到溪边,尤其那几畦她辟出来的菜圃,因为不会打理,其实也形同虚设,但是这些都是小事一桩,这屋子就算简陋、就算什麽都没有,好歹下雨有个可以遮雨的地方,日晒有个可以遮头的瓦。

    所以她觉得很好。

    可也因为只有她一人,许多事会顾不上,买锁,说穿了是为了自保。

    凭良心说,烟花村里多数的村民都是无害的善良百姓,但是锅里都不小心会掉进老鼠屎,谁敢保证哪天没个意外?

    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不是傻子,也知道一把锁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落锁、每天带把钥匙在身上,说来说去求的也是一个心安而已。

    只是前脚才触到屋里的黄泥地,转头她就想夺门而出。

    这屋子她住了四年有余,屋里的摆设她就算闭着眼也知道有些什麽,该在的一样也没少,没有的她自然也看得出来……所以那扇玉屏风是怎麽回事?

    那玉屏风一摆上,把本来就显得逼仄的堂屋划出个楚河汉界来,这是准备要长住的意思了?

    不用怎麽打量,她也知道这扇屏风有多稀奇和珍贵,与她那些简陋的家具摆在一块,不只格格不入,压根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唔,这样形容也没什麽不可以吧。

    她叹了口气。

    阴曹低下头,装作用心抚平身上短褐的皱摺,打算视而不见的绕过饭桌回自己的房间——?

    但是凭什麽啊,这是她的房子耶。

    她的、她的、她的,因为很重要,所以要重复三遍!

    她很平凡,很普通,走在路上别说谁会多看她一眼,根本就和杂草没两样,毫不起眼;外在如此,内在也缺乏所谓的天赋,更没有阴阳眼还是灵通什麽的,她靠替那些绝户打幡、摔盆,给人当儿子用,赚点银两地过日子,也算和那些个神神道道扯上一点干系,但是跟神通什麽的实在就差得远了。

    被一只「妖」给盯上了,算什麽?

    她有什麽不一样的地方吗?据说从异类的眼光看来,她拥有甜美的血和生气,香得不得了,像一朵要开不开的花,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原来妖想吃人还讲究说词的。

    她哪里好吃了?她承认自己完全就是洗衣板的身材,下口只会磕到牙,再说了,传说中那些个妖魔鬼怪不是想要什麽就下手去抢,哪管过人类的想法?

    他这「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占地为王,什麽意思?

    他把脸逼到她眼前,一副心高气傲的嘴脸——?

    「别用那种看待山精小鬼、魑魅魍魉的态度藐视我这大妖!」妖也有妖道,也敬老尊贤的。

    「还大妖呢,有什麽了不起的?连人都不是。」

    不能怪她看不起他,没听过那白素贞想成人,历经了千辛万苦修炼也没能如愿,她只听过妖想入人道,可没听过人想入妖道的。

    不是她想讽刺,可多少山精鬼怪吃人喝血的为的不就是想变成人?

    茶楼里说书的说的那个什麽唐僧,许多妖魔鬼怪为了想吃他一块肉而打得头破血流,不过她又不是唐僧。

    他显然能窥知阴曹的想法,阴阴一笑,暴躁的刮起一阵风,搧了她一头一脸,搧得她披头散发,屋里的瓶瓶罐罐也因为这样而乒乓作响,听得她心惊肉跳。

    「我警告你,你要是打坏我屋里一样东西,你就给我赔!」跟只妖还客气什麽,所以她气势足得很,可是他有求於她,又不是她去求他来的。

    「也只有无知的人,才有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他没把这丫头片子放在眼里,真不行,强取豪夺就是了。

    若不是为着大妖的面子,他何必跟一介凡人在这里浪费唇舌?

    「我承认我书读得少,你有知,你厉害,你聪明,我不管你怎样,离开我的屋子!」摸着被搧了一头一脸狼狈的自己,她还真不敢再嘴硬。

    这家伙目中无人,脾气又暴躁,为了逞一时之快,毁了家当,伤了自己,还真是没必要。

    妖怪要能说理,人也不需要衙差了。

    他嗤笑。

    阴曹捡起几样掉在地上的东西,忽然想到一件事,「慢着,你是怎麽进我家的门的?我可是供奉了门神的。」

    她本是没有宗教信仰,但是自从跟着三花神婆讨生活後,多少明白信仰的重要,早上三炷清香是一定少不了的,不是有个说法,说有烧香就有保佑吗?

    宵小进门,她没话说,但是妖魔鬼怪……她家的门神也太偷懒了。

    他一脸少看不起妖的表情。「两个由人类化成的神,又不是什麽高尚的神格,还拦得住我?」

    好大的口气!她对他的骄傲自大又刷新印象了,只是他既然这般厉害,何必来求她一个人类的血和生气?

    「跟你客气,是给你面子,若我直接夺舍,哪用得着这麽麻烦。」他吊着眼睛睨视她。

    人类不过是最不起眼的生物,生命短暂得跟蜉蝣一样,受七情六慾烦扰,最後等着的不过是无常,他半点都不稀罕。

    他的生命虽不是无穷无尽,但是活上个万把年也不是难事,可谁让他的金身让人毁了,只剩一缕精魄,他靠这缕精魄暂时维持不灭,如今衰败残喘,这个人类要是坚持不肯给她的血,他离灭只有一线之遥。

    至於夺舍,现在的他还真的做不来,他连吃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赶不走不请自来的妖,阴曹念了《金刚经》和《往生咒》,想驱逐他,他却冷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一个六亲不靠的小姑娘,又是个丑八怪,倒是懂得不少。」

    你才丑八怪,你全家都是丑八怪!

    她身为人类,六亲不靠,无亲无故,已经够不幸的了,还让这妖拿这点来嘲笑她,她想要自己小小年纪就什麽旁门左道都懂上一点皮毛吗?还不是拜这些年一个人生活血淋淋的教训所赐。

    她真是叔叔婶婶都不想忍了。

    她姓阴,叫阴曹,这名字不只很俗,念起来还阴气森森,更不是凡人会有的名字,真不知当年她阿爹阿娘是怎麽想的,给一个女娃儿取了这样的名字。

    她抗议过,也闹过别扭,但阿爹说,阴曹是承载了两家人的希望,继承父亲和母亲两家的姓氏,她阿爹和阿娘都是家中的独子、独女,谈婚嫁之前就已经说好,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要继承两家的姓,藉以延续後代。

    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但就像所有的老话本一样,她阿娘一过世,阿爹用阴家不能後继无人当藉口,很快娶了後娘,祖母只能收拾儿子的烂摊子,将她带到膝下去养,这种日子其实也没能过多久,因为後娘生了个儿子,祖母如珠如宝的宝贝着,她便成了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亡妻之女了。

    又因为那时的她实在太小,後娘怕众口铄金,人家讲话,明着也不敢对她怎样,但是在物质和精神上的漠视对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来讲,却让她辛苦得几乎快活不下去。

    就在这样被忽视的情况下,她好不容易熬到八岁,有一天三花神婆上了她家,也不知阿爹後娘跟她说了什麽,自己就被带到了树城这小不拉叽只有九个村庄构成的小城。

    神婆住的村子叫烟花村,是九个村庄里规模最小、人最少的村落,整个村子的人加起来不到百人。

    三花神婆告诉她,她爹答应每个月定时会给她送来食宿费用,直到她及笄为止,往後她就跟着她住。

    大人以为她年纪小,什麽都不懂,她却知道自己被遗弃了。

    她很不安,但是不安能跟谁说?

    其实她也知道,现在每天要锁门、带着钥匙出入,就是因为那深深的不安全感。

    有段时间,她是和三花神婆住一起的。

    可也就那麽两年。

    她不忍神婆不到两年时间,头发都花白了,一满十岁,便让神婆用她阿爹给的银子去向村长划了块地,茅屋现成的,稍微整修後能住人了,她就搬出来自己独自生活。

    她知道,神婆没说的是她把自己那点多年积攒下来要养老的体己钱,也给赔上这间泥茅房。

    三花神婆嘴上什麽都没说,却红着眼眶拚命责怪自己无用,上不了台面的道行,护不住她,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拭泪。

    这不是没办法吗?

    若是说她这近十年的人生里有那麽一个人伸出温暖的胳臂和借出温暖的怀抱,让她享受到有人疼惜的滋味,那只有三花神婆一人,让她能哭,让她能笑,还会把饭桌上仅有的一块肉给夹到她的饭碗里,还说自己不爱吃。

    这麽难得的温暖,她舍不得把它毁了。

    要是她的离开能还给神婆宁静,那麽她孤独一个人又有什麽不可以?

    她一住进神婆的屋子,一开始无事,但是用不了多久时间开始鬼影幢幢,老是听到有人在走动或是说话的声响,她无感,看不到听不见,却苦了和她过日子的神婆,神婆每天睁眼到天亮,就怕那些妖鬼精怪抓走她。

    三花神婆居无宁日的熬着,她看着神婆以可怕的速度憔悴下去,甚至晕厥在路上,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她告诉神婆她想搬出去自己住。

    三花神婆再不舍,强忍着泪,也只能默许。

    她独居的这些年,在三花神婆强力的护佑下,平安的过去了,那些个神婆口中的鬼祟反正她看不见听不到,方圆几里人都知道神婆是个护雏的,谁敢动她捡回来的这个「小子」,她就跟谁没完。

    自己也总是报喜不报忧,於是,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了。

    无论《金刚经》还是门神都赶不走他,可阴曹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她选择漠视。

    阴曹不知道这妖在几天後,发现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因为和阴曹同居一室,无意中汲取她的生气,竟然渐渐恢复了一点实体的形态。

    他惊喜。

    在极度的不甘愿下,他低了头,向她索讨血液,用誓约的方式留了下来,成了她的守护灵,成了主仆关系。

    要是有选择的余地,阴曹绝对不要这样的因缘,但是这只妖最可恶的是拿三花神婆来要胁她,他知道神婆是她的软肋,别人她可以不管不顾不在乎,神婆却是她唯一没有血缘的亲人,她在乎。

    从立下誓约这天开始,她确切的知道这只妖不只能看懂人心,心肝还很黑。

    说也奇怪,因为她那一滴血,面貌模糊的他脸色瞬间变得好看,五官也都显现出来了。

    不得不说,他长得真是妖美又巍然大气,是她平生仅见的美男子,肤色有些苍白,但披泄到地上的黑发柔软,凤眼淡漠,眉间一抹倨傲,恍若能逆天,他身穿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像墨般流动的直裾优雅无比的垂在脚边,整个人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明明就是个黑雾构成的妖怪,非常的虚幻,却是如此真实的存在着,真实到她想质疑都很困难。

    现实和虚幻,模糊的交融成一片,人妖殊途,她却是没能明白自己是怎麽和一只觊觎她的生气和血肉的妖成了「室友」。

    「也就是说,从今日开始,你是我的了?」那就代表她能尽情使唤他了吗?

    他皱了皱眉头,对他这个活了千余年的妖来说,就算立了血誓,谁是谁的还很难说,选择性的忽略誓约是妖的天性,不是吗?

    也就是说,要他听话,还得看他的心情如何。

    「你总该让我知道怎麽叫你。」

    「我名为始。」

    阴曹迷惑的看了他一眼,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不都把自己的真名看得死紧,他居然这麽坦然的说出来?

    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苍茫的眼神让她知道,对於一个翻不出什麽大浪的人类女子,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蝼蚁那麽容易,真名让她知道她又能拿他如何。

    千年老妖,最是油条,虽然诓这样的人类少女有点不道德,但道德是什麽玩意,能吃吗?

    她告诉自己不要动气。「我叫阴曹。」

    「你取了一个黄泉地府才会有的名字。」

    「名字是爹娘给的,我也不愿意。」她对自己的名字已经很膈应了,他不用再添上一笔来提醒她的阴暗好吗!

    不提这些,他弄出这麽一扇云母琉璃玉屏风出来,要是让上门的人看到,她怎麽解释这个价值连城的东西会在她的小屋子里?

    她就算跳到黄河,有八张嘴也解释不了。

    「能看见我的,只有与我有血誓之人,其他人想见朕,可没这样子的福分。」他不屑道。

    阴曹已经百分之两百的确定始能听得见她心里的话。

    他还自称是朕,她怔住,忍不住扶额了。

    难怪他从头到尾派头这麽大,她到底给自己招来了什麽?

    「所以,别人也不会看见这麽大一扇屏风摆在家里?」

    屏风虽然只有一扇,却是用一块完整的玉料去雕刻出来的,玉料之大,就算她没什麽见识,也知道旷古绝今。

    「是。」

    「你为什麽非得弄这麽个碍眼的东西摆在屋里?」

    这一扇屏风一放上,堂屋里根本就没了可以转身的地方,她大概得把屋里头的桌椅全收起来才能走路了。

    屋太小,供不起大佛啊。

    他要不要去别处耍气派啊?任性的妖!

    「屏风是我的栖身之所。」始像是知道她小气巴拉的「妇人之见」,见她一脸茫然,他乾脆化成黑雾,钻进屏风里。

    阴曹凑近屏风一看,不自觉地张大了嘴,本来就大的眼珠几乎都快掉出来了。

    屏风上雕刻着一座非常气派辽阔的园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极,宫殿巧妙的运用了玉料的俏色,宫墙之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长廊迂回,屋檐飞挑,亭台楼阁蜿蜒密集,也不知道有几千座,长桥像一道道彩虹,架在半空,让人辨不清方向,景色蔚为壮观。

    最诡异的是随着她的走动,高数十仞的宫殿能分出远近似的,楼台还能表现出深邃之感,甚至那些摘花的宫人、挥着拂尘的内侍,也能看得出喜怒哀乐来,其余花鸟虫鱼,就连架上的葡萄都隐约可见,站在外头的她几乎可以想像鸟鸣鱼跃、花开锦绣和葡萄成熟散发出来的香气。

    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不断地走来走去,看着因为光线变化,玉石呈现出不同的晕彩,反倒忘记自己为什麽会站在这里了。

    屏风里的始似乎是不耐烦了,传出缥缈虚幻的声音,「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悄然地,也不知哪来的一只纤细柔白小手撩开鲛人的丝绡帐幔,露出始那张暴躁易怒又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脸和那身玄色衣料。

    他舒服至极的斜卧在水榭中央的躺椅上,身边有数十个宫娥侍候着,一旁桌上白玉玛瑙的水晶碟子里装的是方才让阴曹差点口水流满地的青紫两色大葡萄、两樽月光石雕成的酒瓶,他手上拿的是白玉九龙杯。

    很好,好到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只摆得下一个箱笼和她睡觉的炕,挖出箱笼最底层的一块布料,这是三花神婆送她的压箱底,也是她仅有的一块花布料,接着回到堂屋,把那碍眼的屏风盖了个密密实实。

    眼不见为净,这任性又嚣张的家伙!

    至於屏风里面,宛如末世降临般鸡猫子鬼叫地喊着天狗来了的声响,她掏掏耳朵,权当什麽都没听到。

    阴曹挨着板凳坐下来,这才察觉到酸疼不已的腰和膝盖。

    一回来忙着应付那只妖,连酸痛都忘记了,这一回神,才想到自己就算戴了厚厚的护膝,快要废了的腰和肯定又紫又瘀的膝立马让她痛到无法再忽视它们的存在。

    摔盆的活儿真不是人人干得来的,又哭又要跪着膝行,还要因应事主的要求,把所有来悼念的人都带入情境,钱比哭孝女还要难赚。

    三花神婆看着她每回都肿得不像话的膝盖,对她又碎碎念了一通,要她不用每场哭丧都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了亲爹似的,场面过得去就好了,她却觉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太偷工减料,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在这行算是做出口碑来了,她经手的丧家没有不竖起拇指说她哭得好、哭得悲惨的,只是,这死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就算每趟活计可以入帐不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再来,翻了年她就及笄了,阿爹给的那一年十二两的银子大概也就没了,未来都得靠她自己。

    目前在这树城里,她的活儿也算独一分,毕竟打幡是件有损尊严的事,正经人家的男丁连沾手都不会,只有无赖混混看在价钱不低的分上,愿意接这种差事。

    但是就算痞子无赖也不见得都能拉下这个脸,除非如她一般,真的混不下去,末路穷途的了,才会来和她这假小子抢这碗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她都十四岁了,身子发育得一点也不好,以至於这碗饭还捧得起。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一辈子都维持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老实说,她也不是很在乎,律法上也没规定一定要前凸後翘、身材婀娜才叫女子。

    既然死人不是天天都有,那麽在这段空窗期,找个短工来做做,也好过在家里蹲,她可是听了那些个去曾家帮忙的三姑六婆九姨婶们说了,树城里来了个大京里泥瓦大匠,听说是要替即将致仕的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文大人盖一处园林,地段已经看好,在城中最繁华的所在,但因为带来的人手不够,想在树城招收一批临时学徒。

    一般的作坊学徒是没有工资的,只有到年终及节日时能发点红包意思意思,或是请吃一顿饭,所以大匠招人,还许了三十个铜板的工资,算是十分丰厚。

    至於管不管吃住,并不在阴曹的考虑范围内,树城到烟花村也就十几里的路程,她当天来回绰绰有余。

    那麽自己够不够格?

    咳,她的身板虽然单薄,看起来没有三两肉,但一些粗活儿可难不倒她,也算有一把力气,所以不去试一试怎知道行不?

    那是三十个铜板耶。

    明早,她要早点进城,今天一定要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才好赶路。

    她一头倒下,却忽然想到什麽,身子一个打挺,灵活的弯腰往炕的边角往下摸去,熟门熟路的从墙壁的旮旯缝隙里掏出一个瓦罐,入手沉,看起来颇有分量——?那是当然的,里面可是她这几年来一文一文攒下的身家。

    瓦罐已有八分满,再过一阵子,她就能把钱存进钱庄。神婆那屋子太潮了,这几年真是累着了,一双老寒腿总喊着疼,自己这麽努力,想的就是也许过两年能把神婆接过来养老,就算不能住一起,她另外起一间屋子给神婆住,就住她隔壁,眼睛看得见她的地方,也是好的。

    解下腰际的陈旧小荷包,这是她十岁出来独立时神婆给的,她用了许多年,舍不得换下来。她把银钱全部倒出来,难得还有两颗四钱重的小银锞子,她留下五个铜板当午饭钱,其他的全部放进瓦罐里。

    她嘴里总是喊着不要紧的膝盖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啧了声,想说只要睡着就会忘记疼痛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狠下心来咬牙给膝盖揉了两遍,最後擦掉从眼眶冒出来的眼泪,倒头就睡。

    生活的残酷对她来说是日常。

    这膝盖明天应该就会好了吧……

    阴曹不知道她一入睡,四壁皆空的房间突然有股黑烟升腾而起,慢慢凝聚成一个人形,五官也逐渐清晰,最後幻化出一个穿宽袖紧身绕襟深衣的男子来,黑色的直裾优雅的垂在脚边,始就这样用他白肤淡唇的脸看着连被子都没盖,甚至方才揉膝盖拉起的裤管也没放下来,就这样大剌剌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块瘀紫黑青因为她的胡乱揉按已经散成更大一块,更惨不忍睹了。

    这明天晨起应该会更痛了吧。

    她,连疼痛也不会叫唤出来吗?

    他这千余年来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却没见过一个姑娘家对自己这麽不看重,又那麽的倔强。

    但是这不代表他对她有任何的心慈,在没有她的命令下,他是绝对不会妄动的,且就算得了她的命令,他也要看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所以,他很心安理得的消失。

    第二章 进城找活计

    一无所知的阴曹这一夜连翻身也没有,直睡到鸡鸣才不甘愿的张开一只眼睛。

    是的,一只眼。

    这是不甘愿的起床啊。

    怎麽好像才躺下天就亮了?

    照旧翻身就起,哪晓得下一瞬间又栽倒在炕上。

    阿娘喂,她的膝盖……昨晚真不该偷懒,要是去拔点草药捣碎敷上去,过一夜应该就没事了,哪会像现在这样肿成馒头似的。

    算了、算了,不管它,痛个两天也就自己好了,她今天还有事,她可是打定主意要进城。

    胡乱的把裤管放下来,一拐一拐的洗了把脸,从水里见仪容没什麽差错就出门去了。

    她一向就是这样,短暂的悲苦後,坚定的擦乾眼泪,贫困无法让她低下头,劳苦也无法压弯她的脊梁,现在如此,将来也是一样。

    虽说到树城不过十几里路,平常走走跑跑也就到了,可今天阴曹的腿痛得她想哭爹喊娘,来到树城已经一个时辰後的事了。

    有着三百年历史的树城是座小巧的县城,靠水又靠山,城里车水马龙,人烟阜盛,民风纯朴,是个很美的小城。

    青石板路上,挑着菜担子的老爹,卖面的大婶,在门口对着路人打招呼的茶铺伙计,普通百姓的穿着算不上好,但朴素整齐,处处带着安详和蓬勃的朝气。

    当然也不可讳言,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只有光明,无赖痞子、小奸小恶的人也是有的,但十恶不赦的倒是未见,所以,整个树城可以说是非常适合人居住之地。

    阴曹赶到城南最热闹的乌衣街时,着实倒吸了一口气,只见人龙绕了好几圈,她已提早出门了,想不到许多人比她还要早,这是势在必得啊!

    娘的,早知道她昨夜就不睡了,连夜进城,起码得到工作的机会比较大。

    「小伙子你也想来抢工作啊?瞧你这小身板,还是趁早回去吧,这活儿没你的分。」回过头来的大叔长得五大三粗的,嗓门也大,是个粗人没错,却很好心的给阴曹建言。

    「既然都来了,总得试试看,大叔您说对不对?」摸摸鼻子就走不是她一贯的做事风格,只是这里有这麽多人,要等什麽时候才轮到缀在尾巴的她啊?

    大叔连正眼都懒得看她了,挥苍蝇似的。「要是我才不浪费这时间,赶紧找别的活儿去。」

    他的话引来更多人的讪笑,什麽对手不对手的,就是个不自量力的雏儿。

    阴曹嘿嘿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愿,那几个粗汉子也就不理她了。

    阴曹没等多久就看出来,长龙般的队伍消化得很快,一次五十个人进去,大概两炷香时间,很快就淘汰一批出来,从那些个被淘汰的人垂头丧气的叨念中得知,原来想进大匠的手下当学徒,要先能扛起单包重三十斤的泥袋两包,来回在广场走上一圈,还得要脸不红气不喘,没有两把力气的人根本应付不来。

    阴曹咽了咽口水,两包三十斤的泥袋,根本比她体重还重了,但看在那三十个铜板的分上,说什麽也不能打退堂鼓,临阵退缩。

    被录取之後总不会天天都要扛泥袋吧,如果是这样,那她不如去码头当脚夫扛谷包去。

    不管啦,硬着头皮上就是了。

    不得不说,即便是个面试的宅子也大到没边,阴曹和另外四十九个人一同进了院子,只远远看见廊檐下的太师椅坐了个看不清面貌的人,一侧是已经被录用的人,一侧就是他们这些人,院子中央则有一堆放得歪七扭八的泥袋。

    没有人发话,他们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太阳底下。

    冷不防,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朝着他们这群人喊,「这里有识字会算术的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要是会识字读书,早就在家里跷脚当大老爷了,哪还用得着来这里干这种粗活?

    管事的眼光慢吞吞地巡梭过去,直到落在阴曹身上,她因为个子小,被淹没在一众高头大马的糙汉子里面,要不是他眼尖,恐怕还看不到。「小兄弟,你会写能算数吗?」

    「基本的都会。」不是她吹嘘,八岁前她还在那个家的时候,祖母为了怕人家说她厚此薄彼,也请来启蒙的先生教她识字。

    她读过《千字文》、《弟子规》、四书五经,因为她学得快,先生也教得勤,打下好底子,後来跟了三花神婆,神婆大字不识一个,她只能自学,有不懂的文章还是字句就去请教村子的老秀才,老秀才也没嫌弃她,反而谆谆告诉她,尽管她不是他的学生,又家境贫寒,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要她说,这笔墨纸砚都费钱得很,要不是老秀才逼着她,把家里多出来的笔墨砚和两刀宣纸都给了她,还称赞她是什麽遗落的珠玑、难得的才女,後头还感叹她为什麽生为女子之类的,否则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她完全排斥这种没有用的赞美,赞美再好听也不能拿去换钱,再说她也不想花时间去练字读书,呃,好吧,她承认,如今得空,她还会默一两篇文章,写几页书法,为的是拿去让老秀才高兴一下,完全不是为了听那些溢美之词喔。

    文人能功成名就的实在少数,她一介女子,科举与她无缘,书读了也是白读,但读书能明事理,起码不受人欺辱,识字也能赚钱,譬如替人写家书、卖年节春联,甚至写戏文,还是能贴补一点家用。

    有钱人家里常养着戏班子,最缺好的戏文了,老秀才是个戏迷,知道她家境窘迫,给她介绍了个人,於是她就写了几部戏给对方,报酬很是丰厚,只是名字挂的是那人的,她就是个枪手。

    她没想过要出名,也就随他去了。

    当然,这种事没必要让老秀才知道,他介绍的人侵吞了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作品,那只会让老秀才难做人。

    「因为坊里的小管事家里忽然有事,临时需要个能读会写的,你来把这个念写一遍给我看,如果行,这个活儿就是你的了。」

    大匠是大户家族出身,喜欢分工细致,层层下来,各司其职,不容易出错,只是想在大匠手下谋得活计,不是随便懂几个大字就能捧得起这碗饭的。

    阴曹照个大管事给的册子朗声读了一遍,还圈出几个错字,大管事摸着稀疏的胡子,表情十分满意,挥手让阴曹跟着,穿过回廊,将她领到了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男人面前。

    靠得近了,她看清楚那一身白衫男子的容貌,虽说发型不同,还多了那两撇短胡子,阴曹发誓那张脸和某妖简直是一模一样。

    阴曹忽然觉得牙疼。

    虽然传说这茫茫世间每个人都会有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但是这种相似度,应该只有双胞胎兄弟才有的吧?

    有人会相似到连方而微翘的下巴上都有条小沟吗?

    这也说不定,始是妖,谁知道他那一脉或者是他家族的支脉有没有人传承下来,血缘多年混杂,生出个和始长得一样的人,这也是有可能的。

    再多看一眼,唔,他看起来比始大上那麽一点点,约莫二十三、四,若是剃掉小胡子和始站在一块儿,别人说不定真会以为是双生子呢。

    但是这都不重要。

    「东家,已经找到人选,奴才带来给您过目,若是东家认可,奴才就领他下去做事。」大管事对那男人甚是恭敬。

    那男人还没反应,身边的一列子弟兵倒有人先跳出来,看来是众人中辈分最高的。

    他淡淡的启齿道:「这点小事还要劳烦师尊,高管事,你都干什麽吃的?」

    高管事也不敢轻慢,态度仍旧缓和又和气。「这阴兄弟能读能写,还把小李管事没注意到的错处都挑了出来,反应敏捷,小小年纪,殊是难得。」

    大匠旗下有三个徒弟,都是各世家家族最出挑的子弟,这少年便是落九尘的大弟子孟清风。

    一般说来,世家门阀的子弟绝不会委屈自己来做一个匠人的徒弟,但是落九尘不是普通的匠人,他身分微妙,传说甚嚣尘上。他是先皇垂垂老矣时才得的么儿,一出生百鸟绕着皇宫飞舞,祥云蒸腾。

    先帝对这老来子宠爱异常,洗三当日便请来皇觉寺的老和尚弘一大师为他批命,却说此儿命不长矣,除非出家剃度,或许有一线生机。

    於是,他尚在襁褓中便被送进了佛寺,师从弘一大师,不过就算在寺庙里面,待遇也不输给皇室中人,直到十二岁才还俗。

    传说他若是不曾剃度出家,如今的江山未必有白华帝的分。

    弘一大师是什麽人?没有人知道,亦没人清楚他活了多久,他的年纪一直是个谜,自从开国他就是云澹国的国师,先帝继位後他便退居皇觉寺,不再涉及国事,到了白华帝登基,曾几度想延请他入宫,可惜弘一大师皆以不问世事回绝了白华帝。

    也因为这层关系,白华帝对这位年纪轻但辈分极高的弟弟不仅另眼相待,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皇家人行匠人之事,难免被言官诟病挑刺,说是与民争利,这话有没有传到落九尘耳中无人知晓,但让白华帝听见了,骂那言官拿朝廷俸禄,却着墨此等小事,吃饱撑着,让他回家吃自己去了。

    可见皇帝对这么弟的维护,百官再也不敢撄其锋。

    然而落九尘才不管旁人怎麽说,依旧我行我素,他既不盖民宅,也不建商铺,什麽与民争利?压根是硬扣上去的帽子,无的放矢,无聊至极。

    但不得不说,由他手里造出来的帝王宫苑还是寺观园林,都得到士子文人极高的评价和赞叹,甚至有邻国的皇帝想重金礼聘请他去造园,可他向来随心所欲,你来请,不见得他就肯卖你这个面子,还得看他当时的心情如何。

    因为他这不羁的个性,名声更为响亮。

    这回他破例来树城为大学士建造私人园林,是看在早年两人有那麽点弯弯绕绕的交情分上,又刚好他住厌了大京,领着几个徒弟就出门了。

    孟清风是落九尘的大弟子,生就一副玲珑剔透的心,面目俊逸,难免自视甚高了些,又因为落九尘经年云游四海,对外事务一应皆由孟清风统筹处理,诸多的细节便交由高敞料理。

    在他以为,高敞连这麽点小事都处里不好,自然冲着他发火了。

    孟清风看阴曹小小年纪,身材单薄,穿着灰色粗布短褂,虽然没有补丁,却洗得发白,幸好十分乾净,一把不算黑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块方巾固定,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很难取信於人这小子能有什麽能耐。

    孟清风是世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养大,不怪乎他用那样的眼光看人,以衣饰取人,是人的通病。

    「小兄弟,你走吧,这里的活不轻省,不是你这小身板能胜任的,你干不来的。」

    「嗯,我们要的是力气大,能干粗重活计的汉子,你走吧。」

    二弟子郭轸也是美男子,但不同於孟清风的飘逸,他的相貌稍微带着点古典的厚度,是一种要耐心欣赏的俊美。

    三弟子虞鹿,唇红齿白,是三师兄弟中穿着最为考究的一个。

    虽然师兄弟三人都是一色象牙白的软缎箭袖滚兰草长衣,腰束水蓝腰带和玉佩,但是他硬多了素冠和一把扇子,优雅不停的搧着风,还未表示意见,落九尘就出声了——?

    「你上前来。」

    落九尘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魅惑,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三伏天里喝了一杯冰凉沁心的凉茶,让人五脏六腑都觉得无比舒畅。

    虽说来之前就知道这活计没什麽希望,但真的被人嫌弃,阴曹心里难免失落,此际因为落九尘这几个字,她又生出了另一股勇气。

    她乖觉的上前,这一近看才发现落九尘穿的是透气的棉麻雪白直裰,脚踩道鞋,头发用青玉簪束在头顶,清贵和高冷的气度像极了山巅上的蔼蔼白雪,给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感觉。

    他五官中最精彩的是那双眼,和始的锐利不同,他的长睫下是一双黑润宁静的眸子,带着浅浅的温柔,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要是能成,这可是未来的东家、老板、金主,阴曹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屏气凝神,显出几许气度出来。

    别问她为什麽面对和始同样面孔的落九尘,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因为她也不知道。

    也许是有求於人吧,很自然的就想把自己比较好的那一面展现出来。

    落九尘用他那黑得像是会发出星辰般亮光的眼看了阴曹一眼——?竟然是个青苗似的姑娘家。

    他知道诸多穷人家的女孩子为了家计,会出来找短工做,身板粗壮些的,浣衣洗涤,有些专长的,或是绣娘、或是厨娘,也能挣点钱贴补家用,又或者是到富贵人家去为奴为婢,也是一条路子。

    这麽秀气的小姑娘,还是个孩子,竟然学人来应徵粗工,她觉得她是凭什麽呢?

    穷急了?还是觉得好玩有趣?

    她姿色中等,小青苗一株,看起来因为营养不够,以及劳动过度,身材乾瘪又瘦小,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容貌,是她那小脸蛋上流露的坚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非常的扎眼。

    「你叫什麽名字?」纯粹男性的声音,沉稳,乾净。

    「小子姓阴,名叫小曹。」在他人面前她都是这麽介绍自己,不想多费唇舌向人解释自己姓名的由来。

    落九尘没多说什麽,咀嚼了一下她的名字,「高管事说你识字能读?」

    「诗词歌赋那个小的不行,但是普通的算筹文字,小的粗略懂得。」

    「哦?」

    「小人八岁以前启蒙过,四书五经都认得些皮毛。」

    「只是临时的一份工,你还愿意做吗?」正主子回来就要把活儿交回去了的。

    「愿意。」她回得毫不迟疑。

    落九尘唤来孟清风,「带小曹去帐房,让她把去年的帐册都理出来,要是她理得好就留下她,要是不成就打发了。」

    当着阴曹的面把话敞开讲,是想看她的实力,要是高管事的话没有灌水,这女娃儿真是个可用的人才,加上她的谈吐,他愿意给这假小子机会。

    有实力,这份工作就是她的。

    阴曹是一跃三跳从那五进大宅院里出来的,一路上不只脚步轻盈,看什麽都顺眼,就连阴了半天、已经浸润起霏霏细雨街道的那苍茫的一蓑烟雨都觉得美得好不真实,宛如仙境一般。

    她没像路上的行人赶紧避雨去,更不在意已经湿了半身的衣裳和踩过水洼、鞋里满是水的脚。

    要是可以,她真想痛快的吼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她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不是一个月三十个铜板、做得累死累活的苦力,是她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位置——?帐房。

    一般能当上帐房的多是东家身边的老人,甚至一些关键岗位上的工匠也是东家的人,像她这样什麽根基都没有就得到赏识的,机会趋近於零。

    明日开始干活,一个月工钱有两贯钱这麽多,管一顿饭不管住,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老天开眼,终於看到她的诚诚恳恳了是吧?

    她这是入了大匠的眼啊!

    大匠,不,该喊东家,真是个大好人!

    呃,她也要谢谢高管事,要是没有他,她恐怕连东家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打发了。

    她要不是手里的钱不够买一串炮竹来放,否则她一定会买上一串到三花神婆的家去放,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小姐……」

    「不是告诉你我是公子?我是公子!」转弯处传来因为紧张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

    这一路上老是有男子跟他搭讪,他都已经重申过多少遍了,为什麽没有人听得懂?

    明知道要避开麻烦,但阴曹已经煞不住脚,正好看见脸红心跳的锦衣少年对着一个纤细美丽、宛如少女的少年拦住去路不放。

    「小姐,你不用怕,本公子不是坏人,我只是想知道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可否告知,我想回家请长辈上门提亲。」

    哪来这般清丽绝伦的姑娘,他在树城里居然没见过,她脸红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看得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无尘好想哭,他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不    `是什麽小姐,公子你能不能张大眼看清楚?

    「我没说你是坏人,但是你拦了小道的路,害我过不去了。」他脸红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自己穿青色道袍,头上挽着道髻,身後背一口宝剑,就算构不上气宇轩昂,到底哪里和女子扯得上边?

    那锦衣公子满脸灿笑,听话的让出一边来,但是眼睛仍牢牢固定在无尘身上不放,随身的几个小厮不用主子吩咐也靠了过来。

    在阴曹的认知里,那是个少年没错,只是看起来就像寺里壁画中的飞天丽人一样,就差手里没有拿着团扇、鲜花了。

    难怪他被错认,他整个人都像少女一样的端雅细致纤柔……

    管不了那少年有没有很硬的後台,阴曹快步冲上前,一把缆住无尘的肩膀,笑嘻嘻的道:「阿姊,不是让你在对面的茶楼等我吗?既然你都出来了,快走吧,阿爹、大伯父、叔叔、婶婶还有大哥都在,就等你一个,别落了单,阿爹要出门的时候不是交代过了,要小心拍花的?」

    她的手顺势滑下,拉起无尘的手,就往码头的方向而去。

    锦衣公子还想说点什麽,但是又怕坏了自己在美人心里的观感,犹豫的那一刹那,居然就让阴曹给糊弄了过去。

    她拉着无尘的手,泥鳅似的专往巷子里钻,一阵让人眼花撩乱的左拐右弯,东穿过人家庭院,一叠声喊抱歉之後又从角门出来,无尘只觉得头昏眼花,等站定後人已经在城门边上了。

    他也没敢抽出手来,两丸澄澈如同明月星辰的大眼羞答答的瞅着阴曹,脸孔还直发烧。他这羞怯的毛病怕是永远改不了了,师祖也说他就是太怕羞了,就算於茅山术上大有成就,仍要他下山历练,回去才能接掌茅山宗。

    他对接掌门派没什麽兴趣,但能下山游历,他倒是乐意。

    好像烫手山芋般放开无尘的手,阴曹不禁背抵着城墙直喘气,这跟逃命有什麽两样,她呼呼喘着,「……到这里……那登徒子应该追不上了……小兄弟,就此别过……」

    至於他要去哪里,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你是第一个没把小道错认为女施主的人,不知道这位兄弟……姑娘怎麽称呼?」无尘拱手,态度谦和有礼,一派端方,给人的好感若是三分,也会被对方放大成十分。

    「萍水相逢,没有互通姓名的必要,我要出城去……呵呵,小道士好眼光,你也是第一眼看破我身分的人,不过,嘘,这件事要请小师父保密,我还得靠这装扮混饭吃。」知道她真实身分的人越少越好。

    无尘看着她的装扮,了然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

    见无尘顺从的态度,阴曹忍不住鸡婆,「若你要在城里行走,自己要多谨慎,要不,把自己弄丑一点吧。」抹点泥还是什麽的,他这模样,分明就是个招烂桃花的。

    他长这模样,他爹娘……就更无法想像了。

    「施主妹妹也多珍重,你的忠告小道会考虑的。」

    哈,她喊他一声姊姊,这会儿就要占她便宜了,这小道看起来比她还小,居然叫她妹妹,真是不吃亏的性子啊。

    无尘方才跟着阴曹一路疯跑的时候就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妖气,但凝神再辨时又没有了,为了感谢这位小姑娘施以援手,他也礼尚往来,虚拈剑诀,舞起无形的剑花,脚踏禹步,召神官,做了一场简单的祓禳,将阴曹身上的妖气给净化了。

    没有任何感知的阴曹哪里知道无尘为她做了什麽,两人在城门口分道扬镳,此时天际已经放晴,雨後的天气湿润又清新,阴曹管不上半乾半湿的衣裳,往家里赶,沿途明媚的天光下,叶子上的雨滴还在往下掉,蝴蝶也在野花丛中飞来飞去。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女子?不只爱强出头,救的还是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阴曹耳边响起,她猛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路边蹦过去,很不幸,这一蹦,崴了脚。

    她又惊又怒,几乎要泪崩。

    就算过了一段时日,她还是接受不了始这种不吱一声、想出现就出现的方式,再多来个几次,她不只得去收惊,还要挂伤号了。

    这只每回遇见就没好事的臭妖怪!她捏起了拳头,不满道:「为什麽不先打声招呼?你吓到我了!我很不高兴。」最後一句简直用吼的,「跟我说对不起!」

    始不为所动,一脸鄙视。「难道你要我敲锣打鼓?谁叫你胆子这麽小,还好意思说。」

    对不起?门都没有!

    嘶,这是嘲笑她被吓破胆活该?!

    阴曹的怒火噌噌噌的往上冒,她真的怒了。

    她的脾气虽然说不上温驯,但该忍的她能忍下来,不该忍的事情她会斟酌自己的能力开解自己,尽量不要与人冲突,当然,这一切都是以面对的是「人」为前提。

    就算这只是件芝麻小事,可这只妖不给他一点教训,他真没把她放在眼底。

    「始。」

    她的声音向来偏中性,碍於她假小子的身分,她更是压沉着嗓子在说话,这会儿更是轻柔缓慢,语调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却让始微微凛了下,不得不应了个「是」字。

    他恨言灵。

    「你忘记要称呼我什麽?」此时她若不压住他,以後会後患无穷。

    他表情僵了下,极不情愿的道:「主子。」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式神的本分。」她从来没想过要拿主子的派头来压迫他,她个性平和,他人敬她一分,她自然会善待他人一分,但是这只妖,给脸不要脸,非要她拿出主子的架子来才要听话。

    始暗暗磨了牙,眼神沉了下去,却被传来的哈哈笑声给打断——?

    「想不到你这只大妖没死,却成了小施主的式神,此一时,彼一时也,想不到你为了活命也有今日。」

    顺着坡走上来的是和阴曹才分手没多久的无尘小道长。

    始凝眼看去,「臭道士,是你。」他那丝缎般披泄到地的长发无风自动的飘飞起来,宛如蛇信。

    「毁了你的金身,你就该魂飞魄散,归於虚无,不料你居然还能凝聚一缕精魄,撑到现在,果然是上古大妖。」无尘的目光在始和阴曹身上巡梭了一遍,知道阴曹身上的妖气从何而来了。

    一妖一道之间气氛剑拔弩张,好像要厮杀起来,无尘捏起手诀的同时却还有空朝着阴曹绽放笑容,「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小道长。」她微微颔首。

    无尘嘟起嘴,「方才你叫我姊姊的。」他听得可心花怒放了。

    「道长年纪看起来比我小。」你要不要专心一点?有只妖看得出来已经怒火冲天了。

    「小道满十七岁了。」

    他话刚说完,始箕张的五爪已经往无尘而去,「朕还未找你算帐,你这牛鼻子道士自己送上门来了,找死!」

    「斩妖除魔,乃是我辈职责,小道今日不收了你,替天行道,誓不罢休!」

    两人还没过招,原来清静美好、有一大片野花盛开的荒野骤然刮起狂风,不论杂草还是野花都拔地而起,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阴曹被风刮得满脸的土,几乎要站不住,不会吧!要不要这麽夸张?

    第三章 两个幼稚鬼

    接下来的闪电霹雳、风云变色就不用提了,这是要天崩地裂了吗?

    阴曹回过神来,双手遮着眼睛,露出些微的缝隙来,一手死死抱着一棵大树,才能稍微站直身体。

    只见始那玄黑的身子如同腾龙翻卷,所到之处,砂砾碎石狂扫,巨树拔根而起。

    无尘则是气定神闲的以静制动,但每个动作都充满力与美,穿梭转腾,不知何时出鞘的桃木剑符咒发出万道金光,他回旋下腰,正气凛然,一时之间,始竟也拿他没有办法。

    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管他什麽妖,什麽道,什麽正,什麽邪的,倒楣的是她这个不关她事的路人。

    阴曹原来已经打定主意要逃命去的,命还没逃,哪里知道胳臂生生的疼起来,就像被人横刀划过,接着是脸被一刀划过,肌肉翻飞,五脏六腑好像都被冷冰冰的冰柱给冻住,肺被压破得咳出一口鲜血,鼻孔小泉似的流出鼻血,她双眼暴凸……

    阴曹痛得跪了下去,冷汗涔涔像水瀑一样往下流。

    为什麽?她只是个旁观者。

    她很快的想到,始是她的式神,也就是说他们两人是一体的,始有事,她更会出大事,如果放任那两人打下去,第一个没命的肯定是她。

    「别打了……」

    没人鸟她。

    「别……始,我命令你回来!」她用尽全身最後的力气嘶吼。

    这不听话的臭孩子!

    吼完,又是一口的血喷出来。

    但雷鸣闪电停了,一抹玄色的烟尘拄着一把黑黝黝的大刀,神情狼狈的站在她身边,唇畔带着抹血丝,对於自己毫无自主能力的被召回,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他是什麽?是上古大妖,千余年来从没做过人家的式神,他错愕、惊诧、矛盾、不解,他很难想像自己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他打心底看不起的「主子」救了。

    他堂堂一个大妖,自尊心被狠狠的打击到了。

    但心里还有些什麽……说不出来,他不明白的,她应该巴不得他死才是吧?

    从阴曹倒地的角度看得见湿津津的几道红,滑过始的胳臂、手掌、指尖,滴滴答答,落入土里。

    无尘捏着剑诀,一手拿一张灵符,作势要一鼓作气将始除掉,口中喃喃说道:「敕令水禁坛,扫除妖魔……」

    阴曹打断他的语咒,「姊姊,别伤我的式神。」

    无尘睁开如一泓清泉的眼睛,可这会儿的无尘哪还有半点稚气,他正气凛然,不可侵犯,「小道方才不解小施主身上哪来的妖气,原来是这个老不死的在你身边。妖与人殊途,姑娘还是让小道收了他,替天行道。」

    阴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要救他,她不是还觉得始任性自大又讨人厌?「道长,你也说他只剩下一缕精魄,他连打都打不过你了,还能做什麽坏事?」

    「他留在你身边,会吸取你的生气,你会百病丛生,这就是害人。」

    「我不介意把一点生气给他。」

    无尘的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寒霜,对着阴曹眼中再无任何亲近温和。「姑娘若是为了一己私慾,执意要留下这妖,与养小鬼谋求自身利益的世人有什麽不同?」

    阴曹苦笑,他这是把她归类为那些个想谋权取财,想飞黄腾达,驱使鬼役得到某些好处的人了。

    无所谓,要解释怎麽也解释不完。

    「始虽然讨人厌,可从来没做过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他既然认我为主,我怎麽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你欺负?」

    她的头晕到不行,还有始那为什麽她会救他的灼灼不解目光,让她觉得干一整天的活下来,都没有像现在这麽累。

    「始?!他居然把真名告诉你?」无尘收回了宝剑,粉面上浮现讶异。

    阴曹还想硬撑,可是吁出一口气後,人不听使唤,晕了过去。

    可惜的是卯上的那两人都没把她当回事。

    「我毁掉你的金身,让你不再为恶,想不到你逃到这里来,恶心不改,还想危害他人。」

    「恶?你哪只眼睛看见朕为恶了?人云亦云的臭牛鼻子,闭上你的臭嘴。」我去!

    「我师尊说妖就是反常,既然是不被凡人和神仙容许的存在,就该赶尽杀绝,除恶务尽,这才是我辈中人的天职。」无尘侃侃而谈。

    「有本事你就收了我,要是没本事就别乱吠!若不是被你寻到我金身处,我一根指头就能把你捏成粉尘。」爱乱喷口水的臭道士!

    「的确是,但今非昔比,你就认命吧,身为妖怪,还想充当人类的守护神。」他不信,这妖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守护妖,不行吗?你有种族歧视,满口的仁义道德,以天下为己任,结果却是一派偏见!只许神族当守护者,妖怪就该去死?」

    「当初你怎麽就不想想成妖的後果?」

    这句话像是戳到始的罩门,他沉默良久,呵呵笑了两声,却没什麽诚意。

    「就算修炼到极致,你能成仙为神,神明的寿命也不见得必然是无穷无尽,只是白忙一场罢了。」无尘冷哼。

    「你学道追求的不也是长生不老?五十步笑百步。」

    「我对长生不老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有一些想不开的人,才会妄想留在这繁华的尘世。」无尘的声音里有些古怪的苍凉。

    始只是深深地看了无尘几眼,没有作声,这是拐着弯骂他呢。

    「朕会当作你没说过这些大不敬的话。」

    「都成为人家的式神了,你还是忠实地服侍她吧……否则我就收了你!」

    堂屋里的声音本来不大,但有人翻桌了。

    阴曹长叹了口气,拉高被子盖着头,仍然阻止不了外头滔滔不绝的你来我往,还有桌椅器物被破坏砸碎的声响。

    为什麽她会觉得家里多了两个幼稚鬼?

    是的,她晕倒後被人捡了回来,结果,外头那两人从早吵到晚,听得醒过来的她一耳朵的聒噪,好像有一百只乌鸦那麽吵。

    她头痛,膝盖痛,全身都痛……谁来饶了她?

    窗外的天色昏黄,暮色渐渐漫进房间,她这一晕倒,到底是躺了多久?

    一早就什麽都没吃的肚子饿过了头,倒是没什麽感觉,可口乾舌燥,嗯,她整天连杯水也没沾口,想活下来看见明天的太阳,一定得吃点什麽,要是继续在这里躺下去,就算饿成人乾,应该、或许、大概也不会有人进来理她。

    看着房里熟悉的屋梁,想想他们还知道要把她送回家,没把她丢在路边,这也算没良心中的有良心了。

    她扶着炕沿起身,哪知道这一动,全身痛得好像被十辆马车给辗过,她龇牙咧嘴,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不是她没有痛感,而是这些年来她已经被现实训练到明白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哭得再伤心,最後还是得自己站起来,擦乾眼泪,继续和现实奋斗。

    她有颗冷硬的心,她太明白不管她跌了、伤了,在外吃了苦头,受人欺负,被排挤还是吃了亏,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来,没有谁会给她抚慰,甚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紧都没有。

    她习惯了凡事倚靠自己,都说父如山,没有了山的她就算撞得头破血流,遇到人生困境,也只能自己爬起来,鼓起勇气继续往前。

    因为她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她不怨,这就是她的命。

    谁叫她妨父克母,六亲灭绝呢,活该她得这样子过。

    她就着房间的木盆洗了把脸,就算没有铜镜,她也感觉得出来自己鼻管有着血块凝固後的紧绷感,还有嘴角,她可是呕了一大口的血。

    要吃多少好东西才能补回那些血液?

    算了,就当她这个月多来一回癸水好了。

    确定口中已经没有腥羶味,她绕过那两个还在互相叫嚣,以砸光她所有家具为乐的混帐,去到了厨房,推开後面的小木门,门外对着小小山坡地,把脏水倒了出去,再用水瓢舀了乾净的水把盆子洗过一遍,倒扣在木架上,这才返身回到灶旁。

    揭开锅子,幸好她今天一早要出门时烧了饭,这五月天正热着,吃冷饭也无所谓,有得吃就行。

    後院阴凉处有列排开的瓮缸,青麻叶大白菜,圆滚滚的大白萝卜,细长的角豆,每一样切条,大缸里铺上一层,再撒上一层盐,最後密封,压上石头,最近她想要是得空,得再腌一缸雪里红,给神婆送去,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就能靠这些腌菜过日子。

    她掏出一小把咸菜,用水洗净,去了咸味後拍了点蒜头,接着挖了一块辣腐乳,就着灶台,准备吃起她今天的第一餐和最後一餐。

    「你就吃这些东西?」一颗头探了过来,是无尘那尘埃不染、宛如粉樱般的美丽脸庞。

    只是与始打了那一架後,看起来两人都挂彩了,无尘的下巴有道长长的伤痕,他却一点也不在意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

    「是道长送我回来的?」她可没有多煮谁的饭。

    「是你家式神。」他才想去抱她就招来那个暴躁的男人冷眼,好像他只要多伸一根手指出来,那男人就又要跟他拚了。

    啧啧,这是什麽心态?他是男子,难道那只妖不是?

    「我听见你们两个还有力气打架,所以,伤势应该都不要紧了,不过,你那伤还是要上点药比较好。」

    她举起筷子就吃,虽然没礼貌,但是礼貌对这两个没她允许就登堂入室的人来讲,并不那麽重要,而且,她再不补充点什麽进肚子,後果可能会很难看。

    「无妨,小道身上有师门的丹丸,吞下就不碍事了。」

    「那就好,是我多事了。」她说得很敷衍。

    「呃,如果姑娘不嫌弃,我做饭给你吃好吗?就当作小道不小心让姑娘受了伤的补偿。」无尘不敢再开口闭口唤她妹妹。

    为了那只妖,把人得罪狠了,不是他乐见的。

    他对这个小姑娘有种说不上来的好感,不论是不是她在县城施加援手,还是她因为自己受了伤,道义上,他都觉得自己该做点什麽。

    「不必劳烦道长,我能吃饱就行。」

    无尘扫了眼桌上,一碗乾巴巴的玉米糙麦饭,一碟咸菜,一块腐乳,吃的比他在师门时还要清贫。

    最让他介意的是,这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她的亲人呢?

    「不麻烦,等小道半炷香就好了,半炷香後就有饭菜。」无尘没有察觉到阴曹的异样,看着只有一个灶台、两个灶口的厨房说道。

    半炷香饭菜就能做好?何况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米菜,没听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阴曹实在不信。

    哪知道无尘转头,方才的和颜悦色变成了狰狞,头不回的朝着堂屋喊道:「秦帝,我需要鸡鸭鱼肉米菜,你让人送到厨房来,饿坏了你的主子,後果你自负。」

    阴曹没听清楚他在喊什麽,堂屋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无尘没再说什麽,卷起袖子,一副准备要大展身手的样子。

    真的不用……阴曹正觉得她今天唯一的一顿饭离自己十分遥远,抬起头,不禁瞠目。

    一个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穿着苍青色小衫,头挽双髻的小童轻巧的掀起了布帘子,对阴曹非常恭敬地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然後挺腰起身挥手,後头和他穿着一式服装的小童捧着各式食材,见到他的动作後,流水般地将食材送进厨房,其中,甚至有一整条的鹿腿。

    阴曹张着嘴,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回过头见无尘还在叨叨絮絮的嘟囔——?

    「觉得被我差遣……死要面子……算了,嗯,菜色还满整齐的,该来做点什麽呢?」

    「那些小孩是哪来的?」一个个都像画里的人物,阴曹觉得自己问得很呆。

    无尘把嘴往堂屋的方向一努。「你家式神的手下人。」

    式神也有手下?古往今来,就这只妖的派头最大,最与众不同了。

    谁叫他的前身是始皇帝,不只统一中央集权,自认功过三皇,德兼五帝,这块古老的大地才有了「皇帝」、「朕」的称号。

    阴曹默然了。

    自从遇上始以後,关於始的身分这个问题,这种越探讨越偏离人世间认知的事情,她很聪明的决定以後都不要再问,也避免去了解。

    因为答案可能会超出她活了十四年来所有的认知。

    她的目光很快被无尘弄出的动静吸引过去,只见没人去起火的灶膛忽地冒起熊熊火焰,而无人动手的菜刀正快速俐落的切菜、剁肉,甚至能把一条大白鱼去鳞、去内脏,剖成三段,大白鱼自动的进了油锅,滋滋作响,煎鱼的焦香味很快充斥整个厨房。

    无尘面前锅铲飞舞,正在另一个炉上翻炒肉燥,顷刻,逼出香气的肉末全部自己进了小陶瓮里,不用人照看的炖煮起来。

    阴曹看得直咽口水。

    余下用不着的食材依序飞回有把手的竹篮子里,无尘考虑了下,挥挥手,把篮子吊上梁上的挂勾,腊肉、山羌肉自动抹上盐巴,也吊上了梁,等着风乾。

    他一边用灵力指挥着厨房里复杂的各种煮食,从头到尾,自己一根手指头也没沾上阳春水。

    阴曹看呆了,後来才找回声音,问得十分客气。「你们正统的道术里也包括这些……」她形容不出来的能力?

    「你是说念力吗?这是一切法力的基础,我师门的灶房伙夫这门课学得比我还好,他能一口气指挥十几个锅灶一同煮食,还能轻松的和其他师兄弟聊天,我就不行了。」

    阴曹捏了下自己脸颊,「你真厉害!」

    无尘展颜一笑,宛如春花初放,「差不多可以上桌了。」

    「我来帮忙。」阴曹赶快过来道,溢满整个厨房的香气让她快受不了了,桌上的腐乳和咸菜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想。

    她俐落的端菜捧碗,而不知什麽时候悄然无声来到桌边的始端坐不动。

    「妖怪不食人间烟火,你又不是人,吃什麽饭?」

    这两人明显不对盘,无尘一见到始就忍不住刺他一刺。

    「一个修道人我执这麽深,什麽时候染上深闺怨妇拈酸吃醋的毛病?」始火力相当。

    「如果要吵架还是开打,请出去。」阴曹很难得的强硬了一把。

    这两人已经把她的家全砸光了,现在还想把屋顶也给拆了才甘心?

    露天睡觉并没有比较有情调好吗?

    她发誓,如果再发生一次斗殴事件,一定把两人扫地出门!

    短短时间,无尘真的煮了五菜一汤,有鱼有肉有青蔬,还有一大碗公的药膳。

    始和无尘居然同时安静的闭上了嘴。

    不过,厨房里什麽时候多了饭桌?桌面是墨绿色,绿多黄少,就像黄莺的羽毛带着闪亮的绿光,还散发芬芳的木头香气。

    阴曹就算对木料没有什麽研究,可想起堂屋那扇玉屏风里的建筑摆设,也知道这个饭桌不是普通物品,至於有什麽响亮的名头……算了,不追究,反正知道是好东西就行了。

    这张稀罕到不行的莺歌绿奇楠木桌就此在阴曹家中留了下来。

    无尘装了一大碗饭菜,是的,他拿的是碗公,装了小山尖般的大白米饭,那白米饭煮得非常漂亮,微微地冒着米饭香气,当然,他也顺手的替阴曹装了一「小」碗。

    「多吃点,你太瘦了。」

    高傲的始由着穿着苍青色小衫、头挽双髻的小童侍候着,从龙头形状的觚里倒出琥珀色的汁液,那汁液盛在玉杯里,芳香扑鼻,就连阴曹这不沾酒的人都不自觉的口中泌出唾液来。

    无尘鼻子嗅了嗅,略带几分意外的道:「想不到这世间还有松苓酒。」

    他的祖师爷也就得了那麽几两,宝贝得要命,从不轻易示人,据说是当朝皇帝从人家进献的三斤贡酒里分出来送给他老人家的,就连皇帝都不轻易喝,祖师爷的松苓酒他也只是听闻,有一回祖师爷万分不舍的拿出来待客,他远远闻过那个味,也仅仅这样,哪知道就一直铭刻在脑子里了。

    听说松苓酒的难得在於制作方式独特,得挑一棵百年古松,伐其根本,将白酒装在陶制的酒瓮中,埋在古松下面,到了一定的年份以後再挖出来。

    如此一来,古松的精华就吸到了醇酒里面,据说这酒有明目清心的功效。

    无尘不好酒,所以对始的独享一点想法也没有。

    阴曹就着大米饭和一锅喷香四溢的卤肉吃了两大碗饭,从来没有吃得这麽心满意足过,吃完饭,她直接出门散步消食去了,至於收拾那些残羹剩肴,没有名字的苍青衣小童接手过去做了。

    她可不知道她的背影一消失在厨房门口,始那精光四射的眼就锁住了无尘。

    「说吧,你千方百计的想留下来做什麽?」

    「就知道瞒不过你,但是我那妹妹一点都不起疑,她也太容易轻信人了,这一点得说她一下。」

    无尘微笑的样子纯洁无瑕,洁净的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但是这对始一点用也没有,他是妖怪,妖怪只有冷硬的心。

    无尘悠悠哉哉的给自己煮了茶,茶炉、茶杯都是最朴拙无华的陶器,和始的精致华丽对比,如同两个极端。

    「妹妹?一个居无定所,如云般流浪的臭道士,你脸皮还真不是普通的厚。」

    始的嗓音听不出高低,但天生的威严却让无尘得打起万分的精神来应付,丝毫不敢大意。

    「你如果想趁机收了朕,可有得等了。」

    「小道知道你本事大,你是唯一从小道手中逃走的妖魔,我想知道的是我那妹妹怎麽看就只是个毫无天赋的凡人,就算她与你立了契约,为什麽她呼叫你这麽容易?」

    要知道呼唤式神是需要结印持咒的,强大的式神甚至还需要献祭才能呼唤,无尘无法理解的是阴曹这个人类女子却能轻易的从他手中救走她的式神,就只是那麽简单的唤了始的名字。

    始笑得很是狡猾,「你要不要自己去问她?」

    无尘想了想,「我会查出来的。」

    「那你得有本事在这屋里住下去。」这是个有着男女大防的年代,就算只是个乡下破地方也一样,他不认为阴曹会让无尘这样一个外男住下来。

    就算外人不知她的女儿身,但家里莫名来了个人住下,要解释起来也是麻烦的。

    当阴曹消食完回来,看见两个据案而坐的男人,她这时才想到她这艘飘摇破漏船中还有着两个男人。

    两个奇怪的人,几个时辰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却能坐在一块品茶喝酒,男人……很难懂。

    无尘道长面貌稚幼,可他说他十七了,这年纪若早婚的,可能已经有儿有女,是能撑起一个家的男人了。

    始是妖怪,不用她烦恼,进出也不用担心被谁看到,无尘道长……就让他去村人家中住上一晚吧,明天他应该就会上路了。

    没想到无尘委婉的拒绝了。

    「不必劳师动众,小道用板凳拼一拼,也能将就一晚的。」

    阴曹很坦白道:「我家屋房窄小,我又是孤身女子,不方便留道长住下,还有——?」她拉长了音。「长板凳方才被你们拿来当成武器,如今分屍躺在门外,已经变成一堆废柴了。」

    也就是说,就算你想拼长板凳将就,也将就不了。

    她虽然是个乡野女子,但那些世俗的礼义廉耻,她可是牢牢记在心中。

    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无尘不是厚脸皮之人,也能理解阴曹的顾虑,他很识趣地拎着行李和随身的桃木剑出门了。

    闭门谢客,阴曹真的累了,明天一早她可是还要去上工呢。

    折腾了一天,水缸里没那麽多水,她也没力气去挑水、烧水,便只打了盆水,将就着把身体擦擦,再把一身脏衣服换下来,如此便将今日应付过去。

    始看到她的动作皱眉了,他把苍青衣小童叫出来,让他去烧水。

    「一个姑娘家的,这麽不爱乾净,太难看了。」

    「我又没让你看。」你知不知道什麽都要自己来的人有多辛苦,偶尔偷懒一下还要被谴责,拜托,这是她的房子好不好?

    她摸着脸回到厨房,看见弯着腰正往灶膛添柴火的小童,阴曹对他颇有好感,真是任劳任怨的孩子。

    「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啊?」

    玉雪可爱的脸转了过来,圆滚滚的眼中带着一丝迷惑。「我不知道,主人没有给我名字。」

    「这样啊,」她忍不住手痒地摸了摸侍童柔软的头发。「那麽,我叫你小飞好吗?」

    侍童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的明星,他转头飞奔了出去,阴曹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兴奋,对着始说道——?

    「主子的主子给了我名字……」

    这样啊,始看了一眼厨房里阴曹的背影。「这样啊。」

    看着平凡无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人类女子,殊不知拥有的温柔是最强大的力量。

    她还没长开,要是长开了,该有怎样的风姿呢?

    「既然得了名字,以後她就是你的主人,这一生要侍候照顾她,知道吗?」

    小飞用力的点点头,对始没有任何留恋的飞奔到阴曹身边,又是胆怯又是高兴的悄悄拉住她的衣摆。「小飞以後要永远侍候主子。」

    「说什麽呢,烧好水,赶紧去睡觉,小朋友要多睡觉才会长高高。」阴曹发自真心的笑了,那像猫儿似的眸子弯了起来,里面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暖洋洋的,像是寒冬腊月初昇的太阳。

    小飞一双坦荡荡的大眼藏着止也止不住的孺慕望着阴曹,点点头,非常听话的回到灶边。

    阴曹痛快的洗了头和澡,正想可以睡个美美又香香的觉,哪知道来无影去无踪的始咻地出现,她一时慌乱,只能赶快拉来薄被,盖住自己只穿一件中衣的身躯,脸红如石榴。

    「我警告你,以後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许到我的房间来!」

    始也发现被子下面平板的曲线,无论如何,这回是他孟浪了,世间女子对这些看重得很,自己突然出现,难怪她要骂人。

    「我想问一件事。」

    「很重要?不能改天再问?」

    被子将她遮得密密实实,始的眼光梭巡过她全身,没有露出任何不该露出的肌肤,视线又滑到她略带湿气的长发,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她的头发甚至称不上乌黑。

    身材平板,了不起只能说是清秀的容貌算是唯一的优点,这样过目即忘的女子,为什麽看尽繁花的他还要看得那麽仔细?

    嗯,也许是太多年没有女人的关系。

    「问完我就走。」

    「快说!」

    他顿了下,才道:「为什麽救我?」

    「你是我的式神,这是什麽问题?」

    「我对你并不好。」式神该做的事他都刻意的忽略了,选择性的忽略誓约,是他一开始就打算好的。

    「我这麽个平凡的人类,也没什麽值得你掏心掏肺要对我好的地方吧?」她从来没想过要把他当奴仆看。

    始的眼光非常古怪,像是挣扎又像坚持,眼眸闭上,再睁开,便觉得眸色之中有了什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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