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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试阅 ✿] 福希《本宫混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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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21-1-19 14:01: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本宫混饭吃》
作者:福希
系列:蓝海E100101-E100105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01月20日

【内容简介】

她不再贤淑端庄,学着畅快恣意,
他不再冷漠寡言,学着说出两辈子的爱情……

蓝海E100101 《本宫混饭吃》卷一 2021/1/20上市
舒清妩步步为营,从才人成了皇后,
贤良淑德一辈子,最后却是万事皆空,幽禁病死宫中,
如今重生回到十九岁,她决定混个妃位就好,今朝有酒今朝醉,
至于找碴的嫔妃以及老爱借题发挥的太后,她从没在怕,
自始至终,她两辈子都应付不来的,只有皇上……
她白日饮酒作乐,皇上反而好奇,提早召她侍寝,
她不巴结他,他反而关注起她,不仅把她从刁难人的太后面前带走,
还找她用午膳,探讨她娘家书院的事……
啧,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话──女人越漫不经心,男人越惦记?

蓝海E100102 《本宫混饭吃》卷二 2021/1/20上市
说得难听点,后宫之中哪天不出事,
偏偏有人藉由王选侍之死、端嫔落水之事往她身上泼脏水,
但她才不怕呢,先不论这些破事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前世她可是皇后,难道还会被这样的小手段给害了吗?
可是她没料到真正坑她的人居然是皇上萧锦琛!
他在众人面前帮她说话,又替她做人证洗清嫌疑,
一举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众妃嫔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都要戳死她了,
而且向来眼中只有国事的他不知道发什么疯,莫名关心起她的身子,
不时召她一同吃饭,念叨她的饮食习惯不好,这让她好想哭,
陛下,臣妾只想顺心过自己的小日子,您能不能少理会我?

蓝海E100103 《本宫混饭吃》卷三 2021/1/22上市
舒清妩从婕妤直升为丽嫔,陛下又常去她的景玉宫,
在外人看来她里子面子都有了,可是她本人只有满心的困惑,
说好的前朝事多很忙呢?而且他不知道是转了性子还是怎样,
以前不苟言笑,话也不多,现在倒像个老妈子爱说教,
甚至会主动替她准备男装,要她到时一起旁听殿试,
呃……陛下带头做这么离经叛道的事真的可以吗?
虽然她常常偷偷嫌弃他,但是当好姊妹出事昏迷不醒,
她又要再次成为被泼脏水的倒霉鬼时,他却成为她最坚强的靠山,
因为他的信任,让她能够为自己理直气壮地讨公道,
也是他对她的独宠,让她重生以来冰封的心,再次有了裂痕……

蓝海E100104 《本宫混饭吃》卷四 2021/1/22上市
萧锦琛不断被噩梦纠缠,虽然看不清梦中病重到认不清人的皇后是谁,
他却觉得心痛到快窒息,他发誓绝不让梦中之事发生在他爱的女人身上!
暗暗决定之后后宫将只会有舒清妩一个,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偏偏此事目前急不得,淑太妃生了歪念,想为其子谋划大位,动作频频,
他得借力使力拔掉她这根刺,并恩威并济安抚自己的亲弟,
后宫暗潮汹涌,对外与边境西凉抗衡的角力也在进行,
为了两国互惠及安定,西凉公主即将嫁来大齐,
好在舒清妩明理大度,且互诉情衷的他们感情早已弥坚不摧,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没想在迎接西凉公主的宫宴上,竟出了大乱子……

蓝海E100105 《本宫混饭吃》卷五(完) 2021/1/22上市
舒清妩觉得要在后宫混口饭吃实在不简单,
就连参加个宫宴也能遇上落魄美人行刺太妃及太后的刺激场面,
逼得她这个苦命媳妇不出来为婆婆挡一挡都不行,
好在救驾有功让她的品级又噌噌地往上升,
这下正一品贵妃的头衔要在宫里吃香喝辣爽过后半生,一定没问题了吧!
本想一边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偶尔再对总爱扰乱她心房的皇帝虚应故事就好,
哪知萧锦琛却在睡醒后突然忏悔道:「前世,是朕对不起你……」
怎么,现在连睡个觉都能重生了是不?
可她都还在半信半疑呢,
这人又生怕她不要他似的,立刻说要为她解散后宫……


  第一章 回到十年前

  隆庆十年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落了一整夜,萧瑟寂寥,毫无声响。

  舒清妩迷迷糊糊醒来时,竟不记得今夕是何夕,若不是伺候她的小宫人及时打开雕花槅窗,她还不知已是深冬。

  舒清妩轻轻吸了口气,一阵微凉冷风吹来,带来淡淡的清香。

  那是落雪的味道。

  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是了,人人道她喜竹,这坤和宫中,里里外外皆是翠竹,但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舒清妩无声笑了笑,「娴宁呢?」

  一说话,她才发现自己喉咙乾哑得很,似乎许久都未曾言语了。

  小宫人凑上前来,青春活泼,笑意盈盈,「回娘娘话,宁姑姑去了药房,给娘娘盯着药。」

  舒清妩不知为何,竟是特别想见一见她,不禁道:「且叫回来吧。」

  她如此说了几句,只觉得今日精神竟是比往日要好上许多,是这些时日来不曾有的。

  小宫人福了福身,匆匆退下。

  舒清妩歪着头,盯着屏风上的层峦叠翠瞧,那江河山峦四季黄花梨屏风据说是前朝旧物,殊为贵重,是她封后那年陛下特地从私库取出赏赐给她的。

  好看是极好看的,可是太压抑了,暮气沉沉的,一点鲜活气都无,但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她竟是又看笑了。

  不多时,外面响起一阵热闹喧哗声。

  那声音彷佛在坤和宫四周回荡,竟是让身处于寝殿中的舒清妩也能听清。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又进来一个面生的小宫人,似是从未见过。

  自打她病了,坤和宫的宫人换了又换,她除了身边的娴宁,其余皆不太认得。

  「娘娘,姑姑一会儿就到,您可要吃些蜜水?」

  舒清妩摇了摇头,突然问:「外面怎的这般热闹?」

  她病了许久,久到不识岁月,久到不辨年轮。

  那宫人行至面前,轻轻给她温茶,只倒茶的手略有些颤抖,「娘娘,外面有祭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舒清妩心头一紧,莫名有些慌张,她努力压下心口的疼痛又问:「你且说,到底是何事!」

  那小宫女脸上一白,手里一抖,满杯茶水便抖出白骨瓷杯,星星点点洒落在木盘中。

  「娘娘……奴婢、奴婢不敢说。」小宫女犹豫片刻也没说出口。

  舒清妩以为她害怕自己生气才不敢说,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彷佛什么都没明白。

  她轻声问:「这样的大日子,我家里人都进宫来了吧?现在在哪里?」

  小宫女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您好好养病就是,旁的事不用您操心。」

  「你告诉我,到底在哪里。」到了今时今日,舒清妩已经不再去奢求陛下的心软,也不再奢望太后的关爱,她只求至亲家人能替她想一想,能顾念她这么多年的付出。

  小宫女难以启齿,她声音很轻,彷佛一缕烟尘,钻进舒清妩的耳中。

  「娘娘,安国公及夫人还有两位公子皆往奉先殿。」

  舒清妩突然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响,她茫茫然躺在那里,听不到烟花、听不到礼炮,听不到熙攘与热闹,听不到欢声与笑语。

  她似乎只能听到自己,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这一辈子,还是失败了。

  她为之付出一生的家人,到了最后也依旧舍弃了她。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淡淡开口问:「是不是陛下立新后了?」

  她被罚闭宫思过半年,又一直病着,身为皇后却没尽到责任。

  宫中能有如此大的热闹,还要文武百官去奉先殿观礼,一定不是小事,此时既不是年末新春,也并非储君新立,除了新立皇后,还能有什么事呢?

  那宫女猛地向她行大礼,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砰声响。

  听着这声响,舒清妩一下子就淡然了。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觉得自己已经飘出躯壳,淡淡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

  她还没死,新后就迫不及待准备主位中宫了吗?她病糊涂了,连陛下是什么时候废后的都不知,如今还留着父亲安国公的爵位,想来已经是给足了她脸面。

  可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舒清妩笑着笑着,眼泪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

  那晶莹的泪带走了她所有的累,所有的倦,所有的遗憾与落寞,所有的伤心与难过。

  大病一场如同痴梦一生,一切彷佛从未发生,又似已尘埃落定。

  泪水冰冷冷滑落,带走了旧日的光阴,带走了一生的奢望与幻想。

  舒清妩长叹一声,「这样也好。」

  她这么说着,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那些压在她身上的重担全都消失不见,最后剩下的,大抵只她自己这个人。

  她十八岁入宫,至今已有十一年光阴。

  从下三位的才人一路成为至高无上的中宫皇后,也不过只走了六年时光。

  行至今日,也不过才二十九岁而已,便满头华发生,心力枯竭病魔缠身。

  这十一年,她走得太艰难了。

  为了凤位,她用尽了后半生的健康与寿数,耗尽了自己后半生的运气;为了家族的荣耀,她满手鲜血,浑身陷于污泥之中。

  她的眼盲了,手脏了,就连心也再无少时的干净,最终,也不过两手空空。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陛下的恩宠如过眼云烟,一瞬不见,亲人的挂念也如同空中楼阁,虚伪不堪,她自己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行将就木之时,身边只有这个陌生的小宫女,没人真心为她哭。

  舒清妩缓缓闭上眼睛,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彷佛身边一切都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她听到人世间最后一道声响,寝殿的门扉突然被人推开。

  是谁来了呢?

  外面似乎有了说话声,那声音很熟悉,却又是那么的陌生。

  可舒清妩已然不在意,她也没有心力再去在意。

  这时一只彩蝶不知从何处飞来,晃晃悠悠落在她枕边,乖巧又安然。

  舒清妩看着这漂亮的彩蝶,嘴角是释然的笑意。

  苍天垂怜,她到底没有孤零零一个人走。

  就让自己沉入甜美的梦中,不再去管这宫中一切是非,就这样一睡不醒,似乎也是极好的。

  窗外,依旧落雪无声。

  似雾非雾,似梦非梦。

  这一夜舒清妩睡得极沉,待晨时,还是殿外细碎的说话声吵醒了梦中人。

  舒清妩缓缓醒来,只觉得通身都是轻快的,那些沉痾与旧疾都如一夜飞雪,消散在不知名的昨日光阴中。

  舒清妩轻轻动了动身,就听一道柔和的嗓音在帐幔外响起——

  「小主,您可是要起身?」

  小主?舒清妩有些迷糊,她怎么又成了小主?

  莫非陛下废后之后,还给了她下三位的位分?没有直接打入冷宫?

  陛下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吗?

  不过,不管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她也都不甚在意了。

  舒清妩道:「起吧。」

  话一说出口,她就有些惊讶,她这嗓子似乎比睡前要清澈许多,也没那么嘶哑,倒是难得的有了些往日的清亮悦耳。

  就在这时,外面伺候的宫人打开床幔,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帐幔缝隙里飘入,展露今晨的好天气。

  一个瘦脸长眉,高个儿宫女笑意盈盈站在床边,瞧见她醒来,立即欢喜道:「小主,外面落雪了。」

  且不提她是如何欢喜,躺在床上的舒清妩却是万分吃惊,喃喃问:「云雾,是你?」

  云雾瘦脸上笑容更浓,「奴婢是小主的贴身宫女,自然是奴婢。」

  舒清妩躺在那,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早年进宫时,就是云雾和云烟伺候在身边,只后来发生许多事,云雾早早去了,云烟离宫嫁了人,便就再无联系。

  如今再一见,恍惚间以为是在梦中。

  「我还在作梦吗?」舒清妩轻声说。

  云雾扶了她起身,先伺候她喝了一碗温水,再又帮她穿好鞋袜,「小主昨夜定是睡得好,还未清醒过来。」云雾扶着茫然困惑的她绕过屏风,一路来到窗前,「小主瞧,今岁新雪已落成。」

  舒清妩刚从屏风出来,顿时觉得眼前一片陌生,等她被丝丝缕缕的晨风吹拂面容时,才略清醒过来。

  这里,是她刚进宫的住处,锦绣宫后殿东配殿。

  舒清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想到这里,她顾不上看雪,推开扶着她的云雾,转身去寻妆镜,转瞬之间,一个清丽娟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铜镜中。

  那镜子朦朦胧胧,并非营造司御供,其实瞧不太清楚五官,却能让人看出镜中人的神韵与姿态。

  舒清妩摸了摸脸,镜中人也如此。

  入手是一片细腻光滑,她轻轻摸着年轻十一岁的面容,突然觉得一切压力和滞涩都消散开来,现在的她,彷佛脱胎换骨一般,重新立于宫中。

  舒清妩猛地回头,目光灼灼看向云雾,「一会儿去取朝食时,记得多要一壶青梅酿。」

  云雾愣住,「青梅酿?」

  舒清妩点点头,又想起曾经做舒才人时的过往,补充一句,「银钱从分例里取便是。」

  云雾一向对她百依百顺,倒也不多问她为何要酒,福了福身便去吩咐云烟,自己回了寝殿伺候舒清妩洗漱。

  待用完勉强过得去的朝食,舒清妩便去了院中,仰头看了看天际纷纷飘落的白玉沙。

  鹅毛大雪落了一整夜,让世间万物都成了纯净的白色,就连寂静肃杀的皇宫,也增添了几分暖意。

  舒清妩伸出手去,「年根了。」

  云雾给她系好斗篷,笑着说:「是了,再过十来日,便是新年。」

  就在这纷纷扬扬的落雪里,一只不知如何存活至今的彩蝶扑着翅膀,落在了她伸出去的纤纤玉指上。

  那蝶儿轻轻动了动,却没有飞走,安安静静在她指尖站立。

  一夜醒来,斗转星移,梦蝶依旧在。

  舒清妩长舒口气,手一动放飞蝶儿,一扬斗篷,转身回了寝殿,「烫酒去。」

  「现在?」云雾有些吃惊。

  舒清妩微微一笑,神态是从未有过的肆意和潇洒,「对,就是现在。」

  大梦一场,不醉不归,才是人生极乐事。

  舒清妩叫宫人在正殿门口摆了案桌,点上红泥小火炉,又加了火盆在身边,就如此这般坐在殿外,抬头赏雪。

  落雪纷飞,炭火劈啪,青梅酿散着清甜的香气,浅淡醉人心弦。

  舒清妩看着纷纷落雪,心中越发安定,云雾给她倒了杯酒,跪坐在她身边仔细烤橘子。

  舒清妩轻轻一笑,「这日子真好,是不是?」

  云雾顿了顿,一时之间没接上话。

  她是小姐的陪嫁,从小伺候小姐,最是知道她心思深重。大抵是因为夫人严厉教导的缘故,小姐从小谨言慎行,时刻恭谨,从未有一刻如此放松。

  小姐自幼便博学多才,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因家道中落,如今进了宫来,又怎会只能屈居才人?且因为这个才人的位分,小姐心中不豫,日常所言皆要躬省自身,期盼早日立于主位,光复舒氏往日荣光。

  今日醒来,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一言一行皆有异处。

  舒清妩说完话,侧目瞧她,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再度展颜一笑。

  「怕什么,我只是昨夜梦尽一生,早晨醒来只觉阳光明媚,再不想辜负此生。」

  舒清妩笑着,轻声细语,不过只字片语,却让云雾眉目舒展,立时安心。

  「小姐能想明白,奴婢心中甚是欢喜。」

  舒清妩微微一愣,随即拍了拍她的手,「我知你一心为我。」

  说到这里,青梅酿的温度也恰到好处,舒清妩举杯轻酌,入口尽是清甜,彷佛吃了一颗夏日里刚采摘的梅子,青涩中带着柔和温婉,温婉中又有着醉人的浓烈。

  一杯酒入口,舒清妩五味杂陈。

  云雾恰到好处递上烤橘,舒清妩吃一瓣就半杯酒,好不肆意快活。

  酒到酣处,舒清妩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道:「一会儿取午膳时,记得寻御膳房取用年糕、红豆、冰糖等物,哦,对了,再要一斤花生米,待下午就酒吃。」

  舒清妩看她一脸迷茫,顿时开怀一笑,「没事,宫规也没有哪条不叫嫔妃白日吃酒的。」

  云雾抿了抿嘴唇,「可陛下随时会宣召,若是面圣时身上有酒气,这可如何是好?」

  舒清妩听她说陛下,神色不见丝毫慌张,「陛下不是这般小气人,再说,还有那许多主位娘娘,一时之间轮不到我这个小小的才人。」

  舒清妩自幼聪慧,云雾陪伴她长大,最是信服她,见她言之凿凿,便也不再规劝,只叫她畅快行事。

  其实舒清妩素喜各种花酿和青梅酿等果酒,若非时刻端着皇后娘娘贤良淑德的架子,她前世睡不着的时候,怎么也要浅酌一杯,也不至于头疼多年难治,最后抑郁而亡。

  当然,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她自己是很清楚自己的,若不是真的一心求死,对生无望,她也不会失去毅力,整日只在坤和宫,沉痾不愈。

  舒清妩长舒口气,又饮了一杯。

  清甜的青梅气息扑面而来,却也烫暖了她冰冷的心。

  这一场死后重生,她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世间最不能期许的就是旁人的温柔与善心。

  家人不可靠,陛下不可依,她能拥有的,只有自己。

  生而为人,怎么也要自己珍重,自己保重。

  舒清妩长舒口气,饮尽最后一杯酒,带着微醺起身,站在那遥望着锦绣宫后殿上方狭窄的天。

  晴时雪,醉人心,舒清妩扶住云雾的手,「走吧,进去歇歇。」

  大抵是因为吃了酒,她略有些困顿,那种晕陶陶的感觉特别宜人,反正是在自己宫中,她也就不管不顾直接睡下。

  待到醒来时,已是过了正午时分。

  云雾不在身边,这会儿是云烟陪她在寝殿中。

  「娘娘可醒了,云雾姊姊去热午膳,一会儿就来。」

  云烟一点也不人如其名,是个圆脸喜庆的丰腴丫头,她年纪比云雾要小些,整日里笑意盈盈的,也大抵是她身边命最好的那个。

  「好,我也正巧有些饿了。」

  云烟麻利地伺候她起身,见她脸上略有些红,便又伺候她喝了一小杯蜂蜜薄荷水,「小主醒醒酒。」

  舒清妩确实有些喝醉了,她如今十九,刚进宫一年,以前没怎么喝过酒,青梅酿虽是果酒,却也有些后劲。

  「不碍事,不碍事。」舒清妩把蜂蜜薄荷水一饮而尽,笑着去捏云烟的脸。「娘娘我无碍的。」

  一喝醉,说话就有些没了把门,云烟立即紧张起来,「小主慎言。」

  舒清妩有点醉,一下子把习惯的话语说了出来,现在被云烟一提醒,立即就清醒,「好了,我以后不会再说。」

  她一醒,东配殿就又忙碌起来。

  待她坐到膳桌前时,才算喧嚣声歇,舒清妩随意看了一眼今日的菜色,不太满意,不过,她暂时还未侍寝,便是再打点也没什么大用,暂且只能将就。

  舒清妩让云雾给她先盛了一碗鸡汤,这山药鸽子汤炖煮得倒还入味,很是滋补。

  她吃了一碗,随意问云雾,「月银可还有余?」

  重新回到十年前,许多事都不太记得了,尤其是自己的身家,还是要重新清点一下,才好盘算以后怎么过日子。

  既然已经进宫,她就努力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这一辈子,开心最重要,什么家族荣耀,什么名声口碑,什么脸面德行,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云雾道:「还有些盈余。」

  舒清妩点点头,未再多言。

  一顿饭用得是平平淡淡,若不是她上午吃了酒又醒得略有些迟,大抵用不完那一碗饭。

  吃饱之后,舒清妩就又困了。

  她也不矫情,困了就叫安寝,舒舒服服睡了一下午,待再醒来时已是金乌西斜。

  窗外大雪不知何时由浓转薄,只剩薄薄银碎,星点落下。

  舒清妩只穿中衣,身上披着常服,坐在床榻上,让云雾取来放银子的妆匣,用小铜钥匙打开细细数。

  她是家中长女,出生时家族还未衰败,舒氏还是名满柳州的官宦世家,但后来她大伯牵涉贪墨案,名声尽毁,从人人称颂的书香门第,成了贪墨不正的罪臣之家。

  十五年后,人们渐渐淡忘旧事,家里这才能把她送入宫中,想重获生机。

  便是家中再无曾经的富贵荣华,却也还是有些家底的,又因对她期望颇重,进宫之时给她带了不少金银细软,以作攀缘之用。

  舒清妩摸着那一小叠银票,淡淡笑笑,「全当做以前的卖命钱吧。」

  数完了钱,舒清妩神清气爽,正待叫人预备沐浴,结果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般有事通传,小太监的脚步声就会略重一些,以示有来人,舒清妩听着微微皱起眉头,这时候谁会来寻她?

  云雾伶俐地收起妆匣,扶着她起身更衣,就听守在外头的云烟开了口——

  「公公好,敢问公公有何要事?」

  舒清妩穿好常服,坐在妆镜前让云雾伺候梳头,「这时候怎么会有人?」

  眼看金乌就要落山,宫中一般不会有人再多走动,若是太后及其他主位娘娘要宣召,也不会选择这样要入夜的时分。

  来的小太监声音很轻,回了几句话舒清妩都未听清,不多时云雾给她梳了一个堕马髻,簪了一支芙蓉琉璃簪,立即就衬得她眉目如画,柳州才女,可谓名不虚传。

  云烟匆匆而入,脸上依旧是喜气洋洋的笑意,「小主,乾元宫来人,陛下宣召小主侍寝。」

  舒清妩狠狠愣在那里,「什么?」

  旁人不知,她却是有一世经历的。

  萧锦琛是先帝从小亲自养到大的太子,先帝对他可谓是一片慈父心肠,因去岁自觉时日无多,竟是提前让他选妃,召各地闺秀入宫。

  她就是那时同其余女子一起进宫的,结果选秀结束之后,还未来得及分封,先帝便撒手人寰,萧锦琛继承大统,成了新帝,而她们这一群太子姬妾,便跟着鸡犬升天,直接成为皇帝妃嫔。

  萧锦琛诚孝,不肯服二十七日国丧,至今岁改元隆庆元年,也依旧茹素孤身,为先帝服丧,直至今岁十一月初,先帝宾天已逾周年,在文武百官及太后劝谏之下,才勉强除服。

  她们这群年初时就被分封的嫔妃们,这才开始有了差事。

  不过她位分低,前世是到了隆庆二年新年之后,才获有侍寝时机,根本不在隆庆元年的年根底下。

  对于这事,舒清妩到底不含糊,记得异常清晰。

  那么……陛下是为何突然招她侍寝?

  舒清妩微微眯起眼睛,脑中一时思绪万千,甚至猜测陛下是否同她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这么一想,舒清妩立时就颇为郑重。

  她今日吃了酒,虽连睡两场,却还是有些醉意,因此一边让云烟赶紧出去打点,一边又让云雾准备蜂蜜薄荷水。

  待忙完,乾元宫来接的石榴百福轿也已然到了门口,舒清妩低头瞧瞧,觉得自己这一身十分妥当,便道:「云雾,你随我一起去。」

  云雾颔首应是。

  她踏出东配殿,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乾元宫。

  萧锦琛,我来了。

  第二章 互相试探

  萧锦琛的乾元宫,平素最不喜宫妃随意出入。

  便是太后的亲侄女,如今的端嫔娘娘张采荷,也在被训斥两次之后,再也不敢来乾元宫给陛下伺候汤水。

  有了她这个前车之鉴,后宫妃嫔心里便都有了数,轻易不往南一街这边走。

  以前当了皇后之后,舒清妩也不怎么来乾元宫,生怕惹了陛下发怒,此刻想来,以前的自己真是太过小心翼翼,活得比任何人都累。

  坐在摇摇晃晃的石榴百福轿中,舒清妩掀开轿帘,往外探看。

  不知何时,大雪再至。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将休,幽深的宫巷中寂寥无人,只红墙青瓦静立在落雪中。

  云雾见她张望,便小声问:「小主何事?」

  舒清妩摇摇头,放下帘子,不再四处探看。

  大约走了一刻,轿子轻轻一停,舒清妩便知道已到了乾元宫北后门,云雾上前递上腰牌,守门的管事太监看过录档,才放轿子进宫。

  萧锦琛是个相当谨慎的人,要近他身,需得层层核对身分,便是宫妃过来侍寝,也不能有丝毫马虎。

  舒清妩淡淡笑笑,原来她还不觉得,现在想来,萧锦琛彷佛天生就是皇帝,他的一言一行,皆深深镌刻着天威昭昭四字。

  轿子进了乾元宫,也不会四下随意走动,穿过邀月门,顺着后回廊直接停在了如意阁前,舒清妩坐稳不动,就听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舒才人,请下轿。」

  来者是皇帝陛下跟前的大姑姑李素沁,前世跟舒清妩多有接触,她声音一出舒清妩立即就听出来。

  云雾打起了轿帘,扶着舒清妩下了轿来,便看到一个三十上下的矮个姑姑立在轿子前,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眉目也异常温柔。

  李素沁恭恭敬敬站在那,说话也很亲和,就如同自家的伯娘那般,里里外外透着和煦,「恭喜小主,小主可要先用些晚点?」

  舒清妩想起进宫头一年,自己同她只年节时见过几面,并不相熟,如今便只客气道:「多谢姑姑,按规矩来便是。」

  李素沁垂下眼眸,「是,奴婢明白。」

  她说完便退了下去,舒清妩被云雾扶着进了如意阁,直接寻雅室坐了下来。

  说起来,她已经有七八年光景未曾来如意阁了,当上主位娘娘之后,陛下一般很少召寝,多是去她宫中,如今再看,倒是有些新奇。

  如意阁一共有两层,上了楼才是寝室,一层是雅室明间以及暖阁。

  来乾元宫侍奉陛下时,宫妃并不用多做打扮,用完晚点就要去暖阁沐浴更衣,只穿寝衣便可。

  舒清妩坐下来,嗅着如意阁中清清淡淡的苏蜜香,竟是有些困顿了。

  云雾自来是时刻关注她的,见她半垂了眼睛,立即捧了热茶来,请她提提神。

  「小主,咱们可不能睡。」

  舒清妩点点头,捧着茶坐在那,也不知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

  她想再见陛下吗?

  说实话,她其实是想的,可却不是因为思念、因为爱恋,如今的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她想问问他,他们做夫妻将近五年时光,他对她到底有没有一丝的信任,到底有没有半分的怜惜。

  可是,她又在心底问自己,这个答案即使能要到,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是能安慰,还是能开怀?都不能了。

  舒清妩轻声笑笑,「你放心,我不困。」

  她很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不出格,安安稳稳混个主位娘娘当当,舒舒服服在这宫里过富贵荣华日子,就是她这辈子的目标。在这宫中,妃嫔与皇后其实并无不同。

  舒清妩这么想着,就又高兴起来。

  还未等她把手中茶饮尽,就看李素沁不知何时又进了如意阁。

  「小主,」李素沁恭敬道:「今日正好落雪,陛下请您至荣华亭用晚膳。」

  舒清妩微微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脸上堆满笑意,「那真是太好了,谢陛下恩赏。」

  李素沁抬起头来,认真看了看她,然后便吩咐云雾一声,叫她给舒清妩披上斗篷,又请舒清妩移步,「小主这便走吧。」

  舒清妩不知今日为何有诸多变故,心里揣测时,脸上表情却丝毫未变,时刻挂着娇羞的笑意,李素沁亲自过来扶着她,引着她往荣华亭去。

  「姑姑,陛下怎么想起让妾身侍奉晚膳?」舒清妩问。

  李素沁淡笑,「大抵是因为今日落雪,景致宜人吧。」

  舒清妩垂下眼眸,未再多言。

  绕过层层回廊,穿过垂花门,就到了乾元宫宽广精致的前殿及庭院,荣华亭立于风雪中,四周垂着暖帘,让人只能隐约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灯火。

  不知是否因陛下吩咐,前庭并未扫雪,整个庭院白茫茫一片,在落日余晖下莹莹生辉。

  李素沁见她微顿,便轻轻推了推,「小主,陛下还在等。」

  舒清妩垂眸看了看地上一层落雪,还是咬牙往前行去。

  因是来乾元宫侍寝,来回都有石榴百福轿,她未换外出用的厚皮靴,脚上还是寻常的软底绣花鞋,这么走在雪地中,鞋底一会儿便被雪水浸染,冰冷扎入脚心。

  然而她脸上依旧是笑,似乎丝毫不觉得冷。

  李素沁扶着她一步步走到亭前,轻声道:「陛下,舒才人到。」

  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进来吧。」

  虽然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不在意,可猛然一听萧锦琛的嗓音,舒清妩心中还是微微一震,她紧紧攥住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踏入荣华亭中。

  出乎她意料,荣华亭中只有萧锦琛和秉笔太监贺启苍。

  萧锦琛此刻正坐在圆桌边,手里捏着薄薄的酒盏,星目半阖,英俊的容颜一如往昔,似乎手中那杯酒,比面前的美人还要更吸引他的目光。

  舒清妩顿了顿,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彷佛是被皇帝的俊美容貌所吸引,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贺启苍小声提醒,「小主,得行礼。」

  舒清妩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立即红了脸颊,朝萧锦琛屈膝福礼,「臣妾清妩,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安。」

  萧锦琛这才微微抬眼,因饮酒略失了几分犀利的眼眸深深看向舒清妩,却依旧未多言。

  舒清妩不敢看他,怕自己的复杂情绪会从眼里泄漏,只半低着头,屈膝蹲在那,身形纹丝不动。

  萧锦琛静静看着她,又吃了杯酒,半晌才道:「好了,坐吧。」

  舒清妩悄悄松了松心神,袅袅婷婷坐在圆凳上,柔声道:「多谢陛下。」

  萧锦琛突然笑了起来,亲自推了推桌上的酒盏,「今岁新进的青梅酿,想来舒才人甚是喜爱。」

  「陛下……」舒清妩一颗心刚放下,转眼就又提到嗓子眼。

  她不过是白日饮了一杯酒,其实算不得多大的事,但被萧锦琛如此挑明,却让舒清妩心中不安起来,想着难道这也犯了萧锦琛大忌?

  萧锦琛却彷佛不知舒清妩为何如此忐忑,淡淡道:「不用慌张,随意饮杯酒而已。你入宫已有年余,见了朕怎么还如此害怕?」

  舒清妩微微抬起头,瞥见他脸上并无肃杀表情,心中这才略有些安定。

  「臣妾头一次……来乾元宫,还是有些紧张的。」舒清妩小声回。

  大概这个答案取悦了萧锦琛,他朗声笑笑,捏起筷子,「好了,用膳吧。」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萧锦琛的规矩。

  不用非要应对皇帝的问话,舒清妩着实松了口气,用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膳,又不知不觉被劝着饮了小半壶青梅酿,她最后回到如意阁的时候,已经有些醉了。

  云雾急得不行,央求着李素沁上些醒酒茶,就怕舒清妩御前失仪,李素沁也很和气,叫如意阁的宫人同云雾一起伺候舒清妩沐浴,这才退出去备醒酒茶。

  李素沁刚到茶房,就看到贺启苍笑咪咪站在那,慢条斯理喝着温茶,她不由得问:「哟,你怎么没在里面伺候?」

  贺启苍恨不得长在陛下身上,轻易不肯离开的。

  两人一起伺候陛下十几年了,说话倒是不用多客气。

  贺启苍长了张笑脸,自带三分和气,「舒才人吃醉了?倒也不是多大事。」

  李素沁顿了顿,抬头扫他一眼,凑上前来小声问:「里面的意思?」

  贺启苍轻轻点了点头,道:「用寻常的蜂蜜水给小主清清口便是了。」

  李素沁立即就懂了,见茶房里都是自己人,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难得陛下还喜欢这些乐子。」

  陛下古板惯了,别说让宫妃醉酒侍奉,便是多弄些风月事也是不肯,但如今这么看,到底是年轻男儿,还是有些好奇心的。

  贺启苍见她一脸有趣地退出去,连眼皮子都不抬,转身进了皇帝寝宫。

  萧锦琛正在批摺子。

  贺启苍轻手轻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陛下,舒才人醉了。」

  萧锦琛手中不停,待把桌上的摺子写完,才放下朱笔,吩咐道:「摆驾。」

  此刻的如意阁中,因被热水一泡,舒清妩的脸更红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碗醒酒茶,只觉得甜滋滋的,越喝越糊涂。

  云雾看她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差点吓哭了,只不停跟她说话,「小主,且醒醒,醒醒别睡。」

  李素沁笑咪咪过来,亲自扶着舒清妩上二楼,顺便安慰云雾,「你不用怕,陛下不会怪罪。」

  云雾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说自家小主今日已经喝过一次酒了,只老老实实送舒清妩进了寝房,伺候她在榻上稳稳坐下。

  等安顿妥当,李素沁就领着云雾退了出去。

  舒清妩一个人坐在房中,整个人晕沉沉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却又觉得特别舒服。

  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问,什么都不用管,这样真的很好。

  舒清妩坐在那,自己悄悄笑起来。

  萧锦琛进来寝殿的时候,就看到她穿着莹白的寝衣,脸颊泛红,坐在那笑容满面,让他不由得想到屈原《招魂》里的一句——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似乎听到了萧锦琛的脚步声,舒清妩抬起头,一瞬间,眼神却是变了。

  「我以为,陛下不会来了。」

  萧锦琛脚步丝毫未顿,一步一步行至舒清妩身前,低头看她,「为何?」

  少女面如花娇,吐气如兰,身上透着甜甜的青梅酿气味,很是醉人心,可她眼神里,却有着深深的茫然与无措。

  「因为……」舒清妩摇摇晃晃,说话颠三倒四,「因为,陛下不喜欢臣妾。」

  她这么说着,整个人往前一趴,直接扑入萧锦琛怀中。

  萧锦琛双手微微用力,带着她一起滚落在榻上。

  「朕怎么不知?」

  随着他话音落下,帐幔飘摇飞起,带起翩然缠绵意。

  窗外,落雪纷飞。

  萧锦琛到底是热血青年,身体那自然是极好的,这么折腾小半宿,便是舒清妩吃醉了酒,也实在是招架不住。

  多亏李素沁在殿外提醒,道已过了时辰,萧锦琛这才意犹未尽地作罢。

  他离开时,被折腾大半夜的舒清妩美眸紧闭,似乎已然沉沉睡去。

  萧锦琛起身出了寝房,见李素沁在外头等着,便道:「加赏。」

  这意思,便是十分满意了。

  李素沁心中了然,福身送他出去,这才笑着对一直不放心的云雾道:「我都跟你说过,陛下不会动怒,瞧着还有几分欣喜。」

  云雾没见过这阵仗,此刻总算是松了口气,含笑道:「多谢姑姑提点,奴婢感激不尽。」

  李素沁道:「去伺候你们小主吧。」

  云雾颔首进了屋,她以为舒清妩早就睡过去,进房时还轻手轻脚,然行至床榻边,才发现她半睁着眼,正迷茫看着床顶。

  云雾小声问:「小主可是身体不适?」

  舒清妩扭头看她,脸上犹带醉酒后的薄红,头发也略有些汗湿,整个人比之白日要娇艳几分,彷佛是蜜儿滴落牡丹,又似蝴蝶屹立枝头,无端多出些许风情。

  云雾这么看着,谁知舒清妩斜眉看来,满眼都是动人春色,惹得云雾脸红心跳,半晌无法回神。

  舒清妩轻声笑笑,嗓子略有些嘶哑地说:「扶我起来。」

  云雾扶她起身,靠坐在床畔,小声问:「小主可还头晕?」

  舒清妩摇摇头,目光一扫,遥遥看向不远处的牡丹海棠屏风,「你下去吧,我休息一会儿,不用担忧。」

  云雾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匆匆退了下去,寝房中便只剩舒清妩一人。

  她今日连喝几回酒,自然是有些头晕的,但也只是第一回的酒劲儿大一些,再到晚间时分,因提前吃了醒酒汤,其实倒也未醉得一塌糊涂。

  方才那一场醉酒,一席胡话,算是她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让自己放松下来,不显得那么僵硬,也为试探萧锦琛,试探他这突如其来的召寝到底为何。

  事实证明,男女相合,鱼水之欢,还是十分美妙的。

  陛下到底是年轻英俊的天之骄子,若不去管身分地位,不去想得失过错,不去纠结前世今生,放松自己去享受,确实是乐事一场。

  今夜,她确定,萧锦琛并非同她一般的重生之人。

  若非如此,他看向她的目光里不会有那诸多生疏和谨慎。

  舒清妩努力理清思绪,最后浅浅呼出口气,算是终于定了心。

  只要他无异状,这戏就好演,这日子就好过。

  舒清妩揉了揉略额角,缓缓躺下,终于进入深眠之中。

  疲累之后,到底能安眠一夜。

  此时的乾元宫皇帝寝宫中,萧锦琛刚沐浴更衣,坐在书房中喝醒酒茶。

  他酒量颇深,青梅酿这种果酒喝不醉,却分外不喜酒后清晨的头痛晕眩。

  贺启苍静立在殿中,待他一盏茶喝完,接过杯盏,恭敬问道:「陛下,舒才人那里,是否要撤人?」

  萧锦琛目光一沉,似乎想起什么,停顿片刻才道:「撤了吧。」

  贺启苍行礼,「是,臣领命。」

  先帝大抵是因皇位来之不易,性格孤冷淡漠,对后宫中人和文武百官,并无多少信任,萧锦琛自幼被先帝领在身边亲自教养,一行一言皆肖似先帝,却比之多了几分柔和。

  因此,宫中嫔妃身边,萧锦琛鲜少命人窥探。

  今日若非舒清妩突然吃酒,御膳房传了消息过来,贺启苍也不会过分关注一个位分不高的下三位才人。

  毕竟,白日醉酒这样的事,不像性格谨慎的舒才人所为,自然要惊诧一番,这也才有了今日的侍寝一事。

  如今看来,陛下对舒才人的表现很满意,白日饮酒可能就是一个巧合,倒也不必深究。

  萧锦琛挥挥手,贺启苍便匆匆退下,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起身行至窗前,萧锦琛凝望窗外纷飞落雪,目色中星光璀璨,他伸出手去,轻轻接了一朵雪花,大抵是因他手心太热,雪花一瞬变化成晶莹的水滴,从手心坠落。

  「有趣。」萧锦琛微微勾起唇角,转身回了寝殿。

  次日清晨,舒清妩很早便醒来。

  重生之后,她的睡眠比以往要好了许多,往日里无论喝多少药燃多少香,她都无法安然入眠,现在却异常轻松。

  困了便能睡,睡足了便能自然醒来,这感觉真舒服啊。

  舒清妩抿嘴笑笑,因为睡得安然,心情出奇地好,就在这时,腹中咕噜噜叫了几声。

  云雾恰到好处问:「小主,是否起身?」

  舒清妩掀开帐幔,准备自己坐起身,「叫……哎哟。」

  「小主怎么了?」云雾正要扶她起身,就看她皱着眉头,右手轻轻摸了摸后腰。

  舒清妩摸着酸痛的后腰,感受着自己腿上的酸软,倒没有不好意思,只是突然发现萧锦琛还有如此强势的一面。

  真是没想到啊,以前两个人总是温温吞吞规规矩矩的,从不曾有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舒清妩被云雾揉着酸痛的腰,心里还回味了一下,最后总结昨夜感觉倒是很不错,也算是体会了一把别样人生。

  待她总算是从床榻上起来,外面的早膳差不多也备齐,舒清妩简单洗漱之后,又把昨日穿过来的那身常服穿回身上。

  只是穿鞋子的时候,发现李素沁特地给她换了一双厚底鹿皮靴。

  舒清妩抬眉看去,就看李素沁朝她微微行礼,「望小主喜欢。」

  「姑姑有心了,我很喜欢。」舒清妩道了声谢,穿上后发现正正合适,暖和又舒服。

  在如意阁用早膳自然没有不好的。

  按才人的分例,早膳只二冷二热并两份主食,御膳房若是有心,还会多配小菜和酱菜,方便小主们配粥羹食用。

  前世舒清妩进宫以来恩宠不断,从才人一步步走到凤位,宫中各司局都很懂事,往常也不用她如何打点。

  只后来一朝落败,才体会到世态炎凉,才看透人心冷漠,曾经门庭若市,最后也不过树倒猢狲散。

  如今看着这一桌子精致菜肴,舒清妩不知为何竟有些想要发笑。

  云雾看她嘴角上扬,以为她喜爱面前这道梨丝海蜇,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舒清妩吃着玄米粥,就着清爽的小菜,很快就吃了七八分饱。

  妃嫔侍寝在如意阁不能待太长时间,日出前便要离宫,因此舒清妩用完便放下筷子,当下有人撤掉菜肴碗盘,送上香茗。

  待舒清妩要走之时,李素沁上前来,手中拎着一个枣木食盒。

  「见小主喜用那道梨丝海蜇,特地给小主装了一份,午膳时正可用。」

  云雾接过,也轻轻将一枚荷包塞入李素沁手中,「这半日劳烦姑姑,多谢。」

  红封也算是如意阁的规矩,李素沁若不收,那就是不给舒清妩面子,因此她顺水推舟收进袖中,亲自送舒清妩出如意阁。

  石榴百福轿正等在如意阁门口,舒清妩刚一出来,外面清凉的风就扑上脸颊,她深吸口气,笑道:「今日倒是个大晴天,甚好。」

  风雪两夜,若再来恐怕朝堂又要忙碌,第三日放晴也算是解了陛下忧虑,自然是甚好。

  李素沁笑意盈盈,送她上了轿子,恭敬道:「小主,回见。」

  这是句吉利话,舒清妩轻声笑笑,「回见。」

  第三章 侍寝后的余波

  在石榴百福轿的叮当铜铃声中,一行人穿过锦绣宫东侧门,直入锦绣宫后殿。

  舒清妩下了轿来,命云雾打点太监,自己便由早就守在外面的云烟搀扶回东配殿。

  轿子再舒服,也还是晃晃悠悠,晃得她腰背酸疼。

  云烟倒是懂事,早就在贵妃榻上铺好软垫,待她舒服躺下,才跟云雾一起跪下给舒清妩行礼,笑着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舒清妩前世经过这一遭,此时倒是没多欢喜,松了口气却是有的。

  早早侍寝,这个年就好过,陛下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舒清妩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欢喜,「快快请起,以后有我荣华富贵,便有你们前程似锦。」

  云烟同云雾给她行大礼,这才高高兴兴起身,接过舒清妩赏赐的吉祥荷包。

  舒清妩是正七品才人,身边一共只两名大宫女并四名小宫女,四名小宫女只做些粗活,舒清妩身边只云雾两人伺候,她们虽不算多么聪慧机敏,却都忠心不二,舒清妩向来是放心的,不过有些话还是得说。

  她思忖片刻,刚想叮嘱几句,就听外面传来一道娇柔的嗓音。

  「舒妹妹,姊姊来恭喜你呢。」

  舒清妩轻轻扬眉,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锦绣宫位于西六宫,按大齐宫规,应为从二品宜妃娘娘的主位寝宫,但如今宫中并未有封妃的意思,因此主位是空置的。

  后殿东配殿只住了舒清妩一个七品才人,而前殿西配殿则住的是从五品昭仪冯秋月,这也是前世舒清妩曾经的「熟人」之一。

  云雾过来扶她坐起,「小主,可要请冯昭仪入内?」

  舒清妩淡淡道:「人都来了,自然是要请进门来。」

  她话音刚落,就听冯秋月已经进了东配殿的正殿,声音异常欢快地说:「好妹妹,姊姊不请自来,你不会生气吧。」

  舒清妩艰难起身,脸上却挂着和煦的笑,丝毫看不出异常,两三步出了寝殿,迎头就握住冯秋月的手。

  「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妹妹如何会生气呢?原本就想寻姊姊过来一同欢喜。」

  冯秋月一听她说大喜,脸上闪过一丝僵硬,舒清妩彷佛什么都没瞧见,牵着她的手一并坐在明间主位上。

  「这宫里,也只姊姊真心待我,见我有喜特地过来恭喜。」舒清妩这一句,说得可谓是情真意切。

  冯秋月顿了顿,好半天才说:「是啊,我真是特别为你高兴。」

  「我就知道姊姊最好。」舒清妩甜甜一笑,心里却想,怪不得人人都喜欢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真是太爽了。

  好不容易重生一遭,她才不憋着气坏自己,要气,只能别人生气。

  冯秋月此人,前辈子舒清妩已经看得太清楚了。

  头几年她身分一路水涨船高,冯秋月紧紧跟在她身边,彷佛是最贴心的朋友,又似乎是最亲密的伙伴,可她一朝落败,第一个狠狠踩她的,就是曾经的「好朋友」。

  从一开始,冯秋月就没把她当朋友,对她更没有半分真心可言。

  所以,如今自己也没必要迁就平和,同她维持表面姊妹情。

  而冯秋月见舒清妩如此,心中又气又讶异。

  她跟舒清妩同住一宫住了一年有余,原本以为自己很了解舒清妩,相信她绝不是这等张扬之人,怎么今日竟会如此?因为侍寝太过高兴,以至于失了神智不成?

  冯秋月顿了顿,也勾起一抹笑容,「咱们姊妹熬到今日不易,听闻如今惠嫔娘娘还未曾侍寝,还是妹妹你好福气。」

  听她提惠嫔谭淑慧,舒清妩垂下眼眸,却依旧满面笑容,「这都是陛下安排,咱们做嫔妃的哪里能多嘴呢。」

  冯秋月表情再度一僵,笑容都要维持不住,只能低头喝茶掩饰。

  舒清妩轻声道:「姊姊别急,以姊姊品貌,陛下很快便会召幸,不会忘了你的。」

  这话,冯秋月却不敢应。

  她们这位陛下,最是个讲究人,自从开始召幸嫔妃,直接便从位分最高的两位从三品娘娘开始,不过因到年关,他朝堂国事繁忙,到底没什么时间涉足后宫,隔上个五六日才召幸一回,已经算是天恩浩荡了,便是太后劝诫,也全然不听。

  算来,昨日应当轮到正四品的惠嫔谭淑慧,结果不知道为何,陛下突然翻了舒清妩这个正七品才人的牌子,一下子便把顺序打乱了。

  谁知道陛下之后会如何打算?她又哪里敢多说……

  冯秋月特地提谭淑慧,就是为了让舒清妩心中忐忑,舒清妩却毫不在意。

  宫里这些人,都是她的老冤家了,惯用什么手段她也差不多都知道一些,倒是没什么特别要紧的。

  见冯秋月不应,舒清妩也不着急,只道:「说起来,如意阁的素沁姑姑真是个好人,姊姊若是熟悉了,一定会喜欢她。」

  冯秋月自然是见过李素沁的,只是从未侍寝便没什么机会说话,当然不熟悉。

  今日原本是过来吓唬舒清妩,结果没料到自己吃了一肚子气,这会儿也是坐不下去,便匆匆起身,冯秋月含笑道:「那我就借妹妹吉言,宫里还有事,我先回了。」

  舒清妩亲自送她出殿门,还说:「姊姊闲来无事,可多来妹妹这里坐。」

  若她是冯秋月,被这么气了一通,短时间才不会再来,但冯秋月是谁,她听了这话,却是甜甜一笑,和气道:「妹妹今日定很多事,姊姊改日再来寻你玩。」

  说罢,她领着宫人们直接走了。

  舒清妩站在殿门口,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挑眉笑笑,「倒是舍得下脸皮。」

  冯秋月是中三位的昭仪,在宫中仅次于主位娘娘,若自己在她这个位置,根本不用多巴结旁人,更何况是一个下三位的才人。

  听见她如此说,云雾略有些忧心,「小主,冯昭仪是否会生气?」

  舒清妩摇了摇头,让她扶着自己回寝宫,舒舒服服躺下来。

  「她不会。」舒清妩说完就略有些困顿,浅浅睡了过去。

  舒清妩近来睡眠好得不得了,也不克制自己,困了就睡,醒了就吃,简直是神仙日子。

  一觉酣眠,美美醒来,恰逢午膳时分。

  云烟笑着进来,伺候她起床洗漱,「小主,刚乾元宫送了赏赐来,因小主还在睡,吉公公便不让打扰小主,留下赏赐便走了。」

  舒清妩点点头,说话语调颇有些慵懒,「赏赐的都有什么?」

  云烟递来温帕子,让她净面,「有两匹素缎,一副红宝石的头面,玉壶春瓶一对,还有百两银。」

  舒清妩微微一顿,眼神流转,「可见陛下昨日是满意极了的。」

  她这话一出口,云烟顿时就羞红了脸,「小主,可不能胡言。」

  舒清妩笑笑,捏了一把她滑溜溜的小脸蛋,「好了好了,自己宫中,还不许我说说话。」

  云烟被她这么一调戏,十分不好意思,岔开话题,「午膳准备好了,小主请用膳。」

  舒清妩忍不住打趣,「你啊,比我规矩都大。」

  她这两日越发随和,不再如以前那般严谨古板,身边的贴身宫女最能体会,说起话来,也略放松了些,气氛也比以前要好。

  这是因舒清妩经历一世,感悟颇深。

  严厉不一定能安家,随和说不定能长治久安。

  梳洗之后,云烟收拾东西,舒清妩在云雾随侍下进了雅室,抬眼就是一桌琳琅满目,正中央一道松鼠桂鱼,四周还有蟹粉狮子头,八宝烧鸭,板栗子鸡,以及粉蒸白肉。

  鸡鸭鱼肉这么一摆,就显得特别丰盛富足。

  舒清妩喟叹道:「今日你们肯定没打点,御膳房真是懂事。」

  锦绣宫没主位,便也不能开小厨房,因此都是由御膳房安排,御膳房里皆是老人精,有时候便是额外打点也不甚管用,倒是她因为昨夜才侍寝,御膳房绝对不会含糊,锦上添花的事,谁都愿意做。

  云雾笑道:「刚刚迎竹还说,今日御膳房很是热情,非要再塞她一碟子芝麻枣泥酥,她推说不要,最后还是包上了。」

  舒清妩点点头,「无妨,也不过就这两日,让小丫头们不用太过拘束,记得人情送到就行。」人家主动给了,人情也得还,她原本管教严格,宫中的小宫女们多半还都懂事。

  云雾福了福身,道知道了。

  她给舒清妩夹了一块鱼,又夹了一小块烧鸭,舒清妩品了品,很是满意的道:「今日一定是李有味亲手做的,绝对不是那些半瓶醋的徒子徒孙。」

  她当过皇后,锦衣玉食多年,对吃是相当挑剔的,这么一尝,立即就能品出三六九等来。今日这么多菜,就数这松鼠桂鱼做得最好,酥而不硬,酸而不涩,鱼肉鲜嫩弹牙,外皮却酥中带脆,一点鱼腥味都没有,反而有些甘甜和松香,再看这鱼跃龙门的摆盘,寓意也是极好的,这菜算是送进她心里去。

  舒清妩美滋滋用了一顿午膳,最后喝了小半碗银耳莲子羹,才算作罢。

  「我这用完了,一会儿撤下去你们也尝尝,今日菜色着实不错。」

  用完午膳,今日舒清妩倒是不太困了,便让云雾陪着自己在后院散步,绕着院中那棵丹桂一圈一圈走。

  休息过之后,身上就没那么疲乏了。

  走了一会儿,舒清妩突然问:「明日是二十吧?」

  云雾道:「是,明日得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舒清妩长长舒了口气,喃喃道:「见见吧,都见见也好。」

  云雾不明所以,却也未曾多问。

  昨日侍寝,今日陛下定不会召见,舒清妩下午叫人去尚宫局领一副牌九,叫了宫人们陪她玩。

  原在家中时她很喜欢玩这个,不过母亲管教极为严厉,若见她不学无术定要惩罚,少时她还会有好奇,待再长大一些就再也不去关注,毕竟不能玩也没什么,日子照常过。

  舒清妩坐在桌前,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淡淡笑了,「丁三配二四,拿钱吧。」

  云烟立即就噘起嘴来,「小主,就不能让让咱们,您的牌技可是一流。」

  「那可不成,」舒清妩捏了一把她的小脸蛋,「我要是让你们,你们心里准要不爽,打牌怎么能作弊呢?」

  云烟抿了抿嘴,连输了一下午,她可是着急。

  云雾看她一眼,轻咳一声,却对舒清妩道:「小主,眼看就要到晚膳时分,不如先用晚膳吧?」

  舒清妩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是日落西天,橘红的晚霞映衬得院中丹桂越发飘逸。

  「今日畅快,便就到这里吧。」

  她也不收桌上散着的银瓜子,摆摆手叫小宫人们自己去分,自己则披上斗篷,踏进院中。

  隆冬时节,丹桂早已败落,只剩零星的枯叶挂在枝头,还未曾被冬雪打落。

  舒清妩抬头瞧瞧,对跟在身后的云雾道:「突然想吃八宝粥。」

  云雾就笑了,瘦脸上满满都是欣慰,「想吃就吃,御膳房肯定早就准备着,一会儿就叫宫人取来。」

  原本舒清妩为了不发胖,晚膳总是用得很少,半夜里饿了,也只能自己忍着,这么多年下来,胃早就熬坏,等到重病要温补时,自是什么都补不进去。

  现在,她到底不用再担忧这些。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便是,少吃一口都觉得亏。

  这一晚舒清妩吃得开心,在院中消食之后便早早睡下,一夜美梦到天明,不过早晨时到底不能躲懒。

  太后虽不怎么召见宫妃,一月三次的请安却不能迟,天还不亮舒清妩便被云雾叫起,坐在那打哈欠。

  「几时了?」舒清妩懒懒问。

  云雾福了福身,一边让云烟伺候她洗漱,一边取来浅碧色锦棉中衣伺候她换上,「回小主,卯时正。」

  舒清妩叹了口气,「每次都这么早,也不怕折腾太后她老人家。」

  这一整日过去,云雾和云烟也渐渐习惯舒清妩时不时语出惊人,倒也不再慌张无措,反正明白小主出去不会乱说,便也不再多劝阻。

  云雾只道:「前个织造所送来的狐皮斗篷样式倒很不错,一会儿穿上吧。」

  从西六宫往慈宁宫去不算太远,但舒清妩只是才人,并不能坐步辇,这隆冬时节一路行去,还是冷风刺骨。

  原来舒清妩怕惹人注意,轻易不敢做华丽打扮,往常都是用锦缎斗篷,到底不怎么抵御寒风,可是如今的她只打算照料好自己,顺心而为。

  于是云雾这么一劝,她就松了口,「正是如此,你有心了。」

  云雾挥手叫迎梅去取来,挂在一边熏香。

  舒清妩先穿锦棉中衣,再穿夹棉的滚边立领袄子,最后外面罩一件蝴蝶袖貂皮里鹅黄方领短袄,下配缠枝花底襴裙,脚踩一双厚底鹿皮靴,刚好是李素沁取给她的那一双。

  这么一穿,立即便衬得她肤白脸细,眉目含情,若说样貌,舒清妩认第二,没人敢在宫中认第一。

  穿好衣裳,舒清妩坐在妆镜前,云雾给她梳头。

  「小主,今日便就梳一个飞天髻,配上绣球花簪并琉璃耳坠,跟这身衣裳很是相配。」

  舒清妩很是相信她的审美,让她去弄自己的头发,自己则取了芙蓉花面脂在脸上轻轻擦,感慨道:「如今正年轻,到底不用如何浓妆。」

  云雾笑了,「这两日小主老说怪话。」

  舒清妩笑了笑,并不多说,她自己也会上妆,便只扫了黛眉,上了些唇脂,差不多就算妥当。

  云烟这时端来了小点,「小主用些桃酥吧,省得一会儿饿。」

  舒清妩点点头,安静吃完一块桃酥,又喝了口茶润嗓子,云雾也刚好给她梳好头。

  舒清妩轻轻擦了擦嘴角,看着妆镜中年轻美丽的自己,浅浅一笑。

  「走吧,咱们去拜见太后娘娘。」

  云雾颔首,随着舒清妩出了门。

  从锦绣宫出来去慈宁宫,要穿过西二巷拐去西一长街,步行大约要走两刻,倒也不算太远,而舒清妩刚从侧门行出,就看到冯秋月高高坐在步辇上,正低头看着她。

  「给昭仪娘娘请安,娘娘万福。」舒清妩立即给她行礼。

  「妹妹多礼,正巧同路,咱们姊妹便一起说说话吧。」冯秋月笑容满面,说出来的话也异常和气,温婉如同三月春风,酥酥惹人心颤。

  舒清妩抬起头,笑容也如四月牡丹那样明媚,「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在宫里坐步辇进出,速度其实比走路快不了许多,但在寒冷冬季或炎炎夏日,却比步行要轻松不少,此刻便是如此。

  冯秋月高高坐在步辇上,舒清妩跟在她步辇边走,一个风轻云淡,一个却有些步履艰难,舒清妩不用看,都能知道冯秋月现在一定心情极好。

  「近来年关,陛下事多繁忙,一时半刻不召妹妹,妹妹也不用多惦念。」冯秋月温言开口。

  舒清妩知道她这是在激自己,完全不放在心上,「姊姊跟我真是心有灵犀,我刚也想如此劝慰姊姊呢。」

  「是啊……」冯秋月声音略小了些,「妹妹就是贴心。」

  舒清妩挑眉淡笑,「姊姊待我如此用心,我自然也要贴心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拐到西一长街,没走多久便碰到了刚从西一巷出来的一行仪仗,舒清妩眼睛很尖,一眼便看到对面步辇上坐的是什么人。

  前面那位,自是如今宫中风头正健的端嫔娘娘张采荷,后头那一位,却是口碑极好的惠嫔娘娘谭淑慧。

  张采荷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是定国公张家的嫡出女儿,因太后膝下无女,自幼便时常出入宫闱,陪伴在太后身侧,当年陛下登基未曾立她为后,还被许多人议论。

  舒清妩的目光却未曾放在张采荷的身上,她凤目一扫,注意的是张采荷身后的谭淑慧。她此刻正挂着温柔婉约的淡笑,一如她的封号一样,端是蕙质兰心。

  冯秋月自也看到了张采荷与谭淑慧,立即就叫了停,迅速从步辇上下来,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妾身给端嫔娘娘、惠嫔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她这一行礼,立即就显得跟在后头略慢了一步的舒清妩不够恭敬,舒清妩目光微沉,不紧不慢跟上两步,也弯腰行礼。

  宫中规矩众多,不过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按规矩来,那日常生活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例如这般在宫巷之中,舒清妩这等下三位的小主偶遇主位娘娘,也只须行半礼,不用跪来跪去弄脏衣服又麻烦。

  只是若是往常倒也罢了,如今舒清妩突然被陛下点召侍寝,又有冯秋月特地行礼在前,她的反应立即就有些惹眼。

  果然还没等谭淑慧挑拨,张采荷就已经皱起眉头,显得不太高兴。

  「舒才人,不要以为自己被陛下召幸过,就如此目中无人,你这也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张采荷厉声道。

  她打小就千娇百宠长大,说话声音也比一般的闺秀大一些,显得颇有气势,若是以前,舒清妩定要跪下请罪,现在她却是不肯委屈自己。

  「回禀娘娘,刚刚妾身被娘娘仪仗的威仪所震慑,一时之间未曾回神,这才迟了行礼,还望娘娘饶恕。」

  张采荷其实不是个特别坏的人,她很直白,也很单纯,说起来,舒清妩在这宫中不讨厌的人不多,张采荷却算得上一个。

  她这话是顺着张采荷性子说的,果然话音落下就见她眉头舒展,瞧着就要揭过,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发话,她身后的谭淑慧便轻声开口——

  「舒才人小小年纪,倒是很伶牙俐齿,懂得说谎话糊弄人呢,采荷姊姊,可别被她糊弄了去。」

  舒清妩低着头,微微皱起眉头,知道谭淑慧今日不会轻松放过她,她前日突然侍寝,打的是谭淑慧的脸,但谭淑慧自己不喜欢出手,只喜欢借力打力。

  被谭淑慧这么一讲,张采荷就又变了心思,皱眉训斥道:「惠嫔妹妹说的是,舒才人也实在不懂规矩。」

  张采荷的脑子实在是……舒清妩也不知她是有主意还是没主意,反正三番两次被谭淑慧挑拨的除了她就没别人了。

  舒清妩心中叹气,嘴里却很是诚惶诚恐,「端嫔娘娘,妾身绝无轻视之心,娘娘如此位高,颇得圣心,妾身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轻视娘娘,还请娘娘明鉴。」

  谭淑慧垂眸看着她,竟是叹了口气,「唉,你也不容易,想必往日在宫里的日子不甚好过,倒是极会说话的。」

  她这么一说,张采荷便冷哼道:「巧言令色!」

  张采荷还想再说,但她身旁的宫女却提醒了句时辰,令她打住了话语。

  她虽不那么灵透,对太后却至诚至孝,今日宫妃都要去给太后请安,她是定不能让大家在这耽误时候。

  这么一想,她回头看了一眼谭淑慧,见她对自己比了个口形,这才松了眉头。

  「眼看就要到请安时候,也不好多做耽搁,但你如此不敬,不罚是不行的,就在这跪下给本宫行大礼,本宫宽宏大量,饶恕你便是。」

  冯秋月站在舒清妩身前,也不等她回话,就回头小声说:「快给娘娘行礼。」

  舒清妩垂下眼眸,却是屹立不动。

  大庭广众之下,她若是当真跪下给张采荷行礼,宫人如何看,陛下……又如何看?

  他同太后的关系旁人或许没那么清楚,她却还是略知一二的。

  明明是最亲的血缘母子,却形如陌路,太后的心思陛下不肯知,而陛下的心思,太后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夹在这对天家母子之间,张采荷得到端嫔的位分已经是极限了,陛下最不喜被人要胁,便是母族外戚又如何?他不想给脸就不给脸,不想给这个后位,就没人能逼他就范。

  如果今日自己服软,陛下心情倒不一定会有多大波澜,自己短时间内却还是会被不喜厌弃。

  因此无论冯秋月如何劝,舒清妩都毫不动摇。

  张采荷看她骨头还挺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那点气竟是去了不少,她本就不是跋扈之人,此刻倒是不想再追究。

  可她后面还有个谭淑慧。

  舒清妩垂眸静立,就听谭淑慧柔声道:「如此被训斥,想必舒才人心中不忿,这是怨恨上端嫔娘娘了?你也别太介怀,不过就是丁点大的过错,认个错就是了,端嫔娘娘绝不会放在心上。」

  她看似劝和,话里话外依旧在挑拨离间。

  张采荷如今也是骑虎难下,若舒清妩不行礼,那就是对她有怨恨,她一个主位娘娘,若是连个才人都调理不了,以后也不用在宫中做人。

  「舒才人,」张采荷也沉了脸,「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舒清妩福了福,眼波流转,声音却很清亮,「回禀端嫔娘娘、惠嫔娘娘,妾身绝无半分不敬之心,只是兴武十二年,高祖纯皇后曾感念宫人不易,特地下懿旨宣召,命宫中诸人凡在行外,毋须下跪行大礼。」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全都愣住了。

  兴武十二年,是一百六十多年前。

  高祖纯皇后是位奇女子,她曾跟随高祖南征北伐,同高祖一起奠定了大齐大半江山基业,可以说如今的大齐有她一半,她的懿旨,至今仍能宣召宫中,被历代皇后奉为圭臬。

  不过,大家也只在年节祭天时拿出来背几句,平日里谁能把那一道道懿旨记那么清楚?

  舒清妩说完顿了顿,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时间,便又道:「高祖纯皇后最是慈和,母仪天下,妾身时时感念高祖纯皇后的仁慈,再看当今太后娘娘,也同样慈和善良。」

  张采荷一贯直来直去的,实在没想到舒清妩能把高祖纯皇后搬出来,现在又提及自己的亲姑母,一下子便犹豫了。

  她是单纯些,可也不笨,明白舒清妩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跪,不行大礼,其实是为自己想,为太后娘娘着想。

  这么一看,似乎特别有道理。

  谭淑慧看张采荷眉头一松,知道她这是把舒清妩的话听了进去,心当即一沉。

  她抿了抿嘴唇,又一次抢先开口,「采荷姊姊,舒才人此言是有些道理,不过舒才人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不太言语,没想到竟是如此熟悉高祖纯皇后的懿旨,想来对她定是十分崇敬,日日都以纯皇后娘娘为榜样,倒是很令人敬佩。」

  谭淑慧这话一出口,自己就有点后悔了。

  做宫妃,自然人人都要以高祖纯皇后作为榜样,她如此一说,岂不是说她不敬先祖?

  大抵是太过急切,今日出气不成还反被舒清妩一顿反驳,她顿时有些心浮气躁。

  张采荷没听出来,舒清妩却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不过她却不打算帮谭淑慧圆场,今日这一出闹剧不就是谭淑慧自己一力引导?现在弄得自己下不来台简直是活该。

  然而她不吭声,却有的是人愿意奉承惠嫔娘娘。

  冯秋月道:「惠嫔娘娘所言甚是,咱们做嫔妃的,自当时刻谨记纯皇后娘娘的遗训,时刻以娘娘为榜样,时候也不早,不如先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

  张采荷轻咳一声,这次没再坚持,「舒才人,以后还是要谨言慎行,行了,今日便不再纠结于此,当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才是——」

  谭淑慧心里有些不甘,打断张采荷的话,「采荷姊姊当真是仁慈和善的主位娘娘,只是……」

  张采荷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怎么,你还要继续耽搁?」

  谭淑慧被她这么一噎,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脸儿也被憋得通红,呐呐道:「妹妹……不是这般意思。」

  张采荷突然又笑了,「好了,都是一家姊妹,还说那些做什么?走吧。」

  端嫔娘娘说走,就真的要走了,仪仗徐徐前行,路过在路边福身行礼的冯秋月和舒清妩,张采荷目不斜视,直接过去,倒是谭淑慧低头看了一眼舒清妩。

  「你倒是聪慧。」

  舒清妩抬头对她笑,眉目妩媚多情,「谢惠嫔娘娘夸赞。」

  谭淑慧面不改色,不再多言,让步辇从她身旁走过。

  舒清妩长什么样子,谭淑慧很清楚。

  从她进宫伊始,她的妖艳就经常被宫人津津乐道。

  若不是她家如今没什么正经官职,在朝中无人,便是凭藉她那张脸和在柳州的才女名声,怎么也不能只当个七品才人。

  但便就是如此,陛下也打破了自己的规矩,提前召幸她。

  谭淑慧坐在步辇上,目不斜视,面容沉静,心里却百转千回。

  她确实不如舒清妩妩媚多情,眉目动人,却也是温柔婉约的大家闺秀,陛下怎么就瞧不见她呢?

  谭淑慧心中不豫,却还不能一股脑往舒清妩身上发脾气,今日欺辱她不成,改日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不过,自己可不会打毫无准备的仗。

  谭淑慧淡淡看着前方蔚蓝的天,微微勾起唇角。

  这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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