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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试阅 ✿] 白檀珠《深闺里的小吃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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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19-9-11 14:48: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深闺里的小吃货》
作者:白檀珠
系列:蓝海E742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9月11日

【内容简介】

丰恒受父王之命,陪着母妃南下探亲兼散心,
天知道他可是冒着生命危险走这一趟,除开政敌的暗算,
最危险的就是身旁的母妃,她的味觉异于常人,却坚持要下厨维系亲子感情,
吃坏肚子、中毒不是没发生过,但宠妻的父王要他忍,不能让母妃不开心,
也罢,反正他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只要小命还在就好。
先行来到江南母妃的旧居勘查,没想到阴错阳差让他捡到一个宝,
隔壁舒家的舒媛,人如其名长得「圆」,完全不像南方女孩儿的纤细柔弱,
性子活泼带点傻,将他堂堂世子误认为家道中落的公子哥,
欲跟他买于湖先生的真迹墨宝,却拿她亲手做的小点心当订金!
有趣的丫头勾起他的兴趣,重点是她很促进食欲,跟她用餐就觉得饭菜香,
他决定用墨宝换十天的晚膳,哪知她好像也有吸引危险的体质,
小小县城的观音会玉女选拔,竟有人使手段,下药不让她选上,
这怎么行,为了他未来的晚饭,他非好好保护这个胖丫头不可……


  第一章 夜半溜出门交易

  自古江南多才俊。

  在常州府武进县,提到舒家,人人都要翘一下大拇指,「那可是在整个江南都排得上号的簪缨世家。远的不提,只近两代,舒三爷是绍元十七年的状元,舒二爷的公子又在去年中了探花,一门叔侄,两上进士榜,多了不起的人家!」

  父兄们厉害,舒家的女儿们也不逊色,随便一个被人提起,蹦出的都是端庄贤淑,知书达礼的好词儿。哪怕是旁支末梢的姑娘,只要是姓了舒,一到说亲的年纪,多被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门风干净,又有家底,最后定下都是极好的人家。

  这让家里有儿子却没到般配年岁的主母们,少不得轻叹一声,暗道着再耐心等一等,然后默默记住后头几个尚未到年纪的舒姑娘。比如,那位探花郎的嫡亲妹子,今年就是金钗之年,单名一个媛字。

  不过,提到舒媛的时候,人们的神色里会多一丝尴尬,然后像是要极力解释一番似的说:「都说女大十八变嘛,她如今年岁小,往后日子还长呢。」

  十二三岁是女孩子们抽条的年纪,可舒媛抽错方向,长成了个胖姑娘。

  胖怎么了,那是外人的惋惜。在自家人眼里,只觉得舒媛胖乎乎白嫩嫩的像年画里走下来的娃娃,福气的很呢。

  梅雨时节,屋子里又湿又闷,开了窗子也没有凉意。

  奶娘打了半晌蒲扇,舒媛才在那扇下的风里睡着,她的五官隐在幔帐深处,被昏暗覆盖了精致的小嘴和小巧的鼻子,一截露在外面的藕臂被月光照着,圆圆润润,白净极了。

  奶娘看自家小姐的目光,就像农民看自家田里长势喜人又甜又脆的白萝卜,欢喜之意恨不得溢到全身,每一根发丝都在跳舞。

  奶娘摸了摸舒媛,确认她身上乾爽,才停了蒲扇,用眼神叮嘱守夜的小丫鬟莫要睡得太死误了照顾小姐。

  梳妆台的西洋钟发出滴答的声响,奶娘走后,小丫鬟打了会儿哈欠,趴在床尾打起瞌睡。

  床上的舒媛忽然一骨碌坐起来,她虽然圆润,动作却很轻盈,小丫鬟半点没有觉察,舒媛已经轻手轻脚开了衣柜。

  年轻的姑娘,一天十个烦恼里有三四个跟打扮有关。光衣带儿一项,就有细带子显腰身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宽腰带能让身板儿直挺,华美端庄,这些选择足够犹豫半晌,更何况还有颜色、款式、花色等等要选。

  不过,舒媛没有这些烦恼,她胖,穿什么都一样矮墩墩。

  既然是夜里溜出门,挑深一些的颜色不打眼,也不用戴首饰,免得掉在外头落人口舌。

  舒媛换好衣裙,拍拍床尾的小丫鬟,「我要出去了。」

  小丫鬟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去哪儿呀?」

  白天舒媛提过晚上有这打算,小丫鬟忘性大,睡着睡着全给忘了,待这会儿看清自家小姐的打扮,才惊得想起来。这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出门,还要不要名声了!

  舒媛将食指竖在唇边,止住了小丫鬟要叫出来的话,「好妹子,我可都靠你了,有你留在这守着,我才能快去快回呀!」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却莫名给人不能反驳的力道和信任。

  于是被信任提起雄心壮志的小丫鬟,坚定的点点头。

  舒媛顺势夸她,「乖了,等得无趣就把糖盒拿出来吃!」

  外头起了凉意,穿堂风吹得呼呼作响,掩盖了月下那道身影出门的声响。

  屋里的小丫鬟一面等着,一面欢喜的吃糖。等吃到第十颗的时候,糖掉了,小丫鬟傻了——?不对啊,她不能淡定啊,小姐今天是去会男人啊!男人啊!啊!

  此刻,角门外的夹道里已经有人在等。

  夹道的另一边是丰王王妃陪嫁的院子,空了十多年,王妃不曾来住,只有打扫的仆役。但是丰王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御前可佩刀剑,指挥十万兵马的异姓王,他家王妃的院子,鸟都知道不能随便飞。

  因此,这条舒家和丰王妃别院之间的夹道,平常没人敢来。

  舒媛出门时没忘挑上件薄纱斗篷,斗篷帽子宽大,正好将眉眼完全隐住,她立在角门下远远打量那人。

  夹道两侧,墙极高,月光只能洒落些许。那人身影挺拔,月华下的衣袍隐有绸缎的光泽,腰束墨带,头戴玉冠,是个颇为贵气的公子。

  她是打扮得低到泥里去,而他大概是穿上了全部家当,以证明自个儿的确家道好过,手里握的都是真迹,眼下是时运不济才无奈的卖家底。

  买方和卖方的心理,果然不同。

  舒媛自角门出去,向他走去,近了才发现那人年纪并不比她大很多,身量却比她的探花哥哥都要高。舒媛这种抽错方向的人,忍不住就小嫉妒了一把,当真只有她光长横,不长个呢。

  舒媛在距离那人十步处停步,开口问:「公子把东西带来了吗?」

  没落公子似有意外,眉梢动了一下,目光不带温度的落在这道娇小但又不和谐的宽厚身影上。

  「于湖居士的《于湖词》。」舒媛提醒,「先前说好的,我要看过本子再付款呀。」

  原来是当他要卖张孝祥的真迹。丰恒动了一下,于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马齐刷刷的隐身没有动作。

  张孝祥,号于湖居士,他不是王羲之、颜真卿之类的书法顶级大家,但对各派书法研究深刻,融会成了一派独特风格,而且在诗词方面颇有功底,亦是爱国名臣。会细心收藏张孝祥墨宝的,多半对他真心欣赏。更重要的是人死得早,留下的作品少,所以张孝祥的墨宝真迹价格虽不至于离奇,但也算是冷门,往往有钱难求。

  他倒是真有这本《于湖词》,不过——?

  「没带来。」他说。

  舒媛倒是不意外,东西太好,连放到书商手里仲介一下都不肯,非要如此偷偷摸摸的,自然是想拿乔提价。她从善如流地说:「既然我本子还没过目,可不好现在谈价呦。」

  都说江南女子温柔得像溪水,胆小得像兔子,怎地眼前这个虽然话尾带着「呦」啊「呀」啊的软音,却敢大半夜里孤身一人出门跟人讨价还价。

  丰恒斜睇着她,「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出门,不怕被人卖了?」

  「没人会买的,嫌我吃的太多,养不起。」舒媛倒是不怕,而且知道这人家道中落要卖家底过日子,还帮他出主意,「虽然没人买,但可以绑一票,找我家人要赎金。只是我这个人沉,您带不远,如果来得及最好,先找个帮手,尽管最后要分些利润,但起码省了很多力气,还多个人商量。」

  丰恒愕然,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她从头到脚都罩在斗篷里,隐约能瞥见她嘴角的弧度,自信之余还带着怂恿:真可以试一试的,没准比卖《于湖词》得的钱多喔。

  丰恒下了结论,一个长居深闺,话本子看多了的小姑娘,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上哪儿都有神助。

  于是他有了决定,「张孝祥的本子可不好得,你先给我定金,我再给你看本子。」

  他打算给她上一课,名字叫别轻易相信陌生人。精准一点解释就是你给我定金,但我这辈子都让你看不到正宗的《于湖词》。

  「公子说的有道理。」舒媛的确做了两手准备,「定金我带了。」

  她一面在袖子里掏,一面向他走去。

  身后暗卫们的呼吸收紧,丰恒几不可见的摆手,他倒要看看这丫头打算为《于湖词》被骗多少底子。

  舒媛走近,把一包东西放进他手里。

  丰恒愣了,「定金?」

  舒媛点点头,「对呀!」

  还很松软呢,带着淡淡的体温,落在掌心里轻飘飘的,好像堆着一手心羽毛——?一包小点心。

  「傍晚时候刚做的,原料都顶好,面底揉发了一个时辰,每一道工序都是纯手工,就是花色模子,也不是外头寻常可见的。您一定趁着新鲜早点吃,晚了就不好吃了。」

  舒媛放下点心,退回到角门,回头补充道:「定金您收了,什么时候给看本子,让书店老板再通知我吧。」

  角门的木门是虚掩的,她说完推开,门里一只到人肩高的狼狗悄无声息出来。月光下,那獠牙尖锐,眼睛犹如两盏招魂灯笼,它冷瞥了丰恒一眼。

  就是见多了军营猎犬的丰恒,也暗道一声好狗!

  舒媛伸手把狼狗勾回了门里,「乖啦,别出去吓人呀!」那声音软糯至极。

  丰恒「呵」了一声,这丫头!

  这丫头是做了万全准备的,方才若有人动她一分,便有狼狗冲出来撕咬。形大,无声,护主,最后还知道出来震慑对方,比带护院靠谱。

  女孩的脚步声在墙那头远去,丰恒回头。

  暗卫把一个人捆成了麻花,堵了嘴巴,推上来。

  「世子,方才在后面夹道看到这人鬼鬼祟祟,从他身上搜出了麻袋绳索迷药,并没有什么书籍画卷。」

  丰恒不作声。

  暗卫全程目睹方才的乌龙,心下明白丰恒的意思,当下半点不提那小姑娘,只道:「此人深更半夜带这些东西在丰王别院转悠,定是图谋不轨,没准是窥伺别院里的财物。属下这就送去县衙,让县老爷发落。」

  丰恒没有反驳,那便是同意。

  暗卫示意手下办下去,眼神刚收回来,便听丰恒问:「里头收拾好了?」

  「好了,是属下办事不力,让世子久等。」

  的确等了好久,等得他肚子都饿了。丰恒打开手里的点心包,里面一溜儿坐着五只小桃子,但又不单纯是小桃子。

  圆墩墩的身体,屁股上顶个小巧的桃尖,前面又竖着不同形状的小耳朵,有兔子的,猴子的,猪的,狗的,大象的。

  她说什么来着,这花色模子不是外头寻常可见的。何止不寻常,寻常人都往精致做,她却往憨傻了做。

  丰恒捏了一个兔子耳朵的塞进嘴里,意料之外的,味道半点不甜腻,反而透着枣子的轻酸。

  丰恒本来皱起的眉头舒散开来,放心的又捏了一个到嘴里。「嘎」一声,牙齿生痛,磕到个硬东西。

  丰恒吐出来,月光下,那硬东西亮闪闪,是一颗小银珠。

  定金?

  舒媛觉得自己特别为人着想,就是给破落公子定金这种事,都藏在点心里面,不叫人面子挂不住,绝对是个给舒家门楣添光彩的好孩子。

  所以回到房间,她就安心的睡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收拾一番,给长辈们请安后,舒媛出发去书院。

  书院在县学隔壁,两边都历史悠久,人才辈出,非要座落在一处,明面上是一起竞争,共同进步,暗地里是为了更好的别苗头。

  当然,如果一定要立刻分出高下,书院毕竟由本地大户人家资助,一来请得到更好的老师,二来对入门弟子有入学考和奖学金,此举大大吸纳了成绩优异的寒门弟子,因此不论门面还是内涵,都要比县学略高一等。更重要的是,书院收女学生。

  各种动物的雄性都知道要在雌性面前出风头,争表现,更何况是知道边上有女同学的男同学们……

  从书院大门进去,男左女右,舒媛往右边的女书斋走。不同于男书斋有很多寒门才俊,能让女儿出来读书的人家大多境况优越,因此这一右拐,眼前都是红红绿绿的裙子,亮亮晶晶的珠宝。

  舒媛人缘好,女学生们都喜欢跟她在一起,而且舒媛胖呀,站一起特别显别人瘦,显别人美,唯一缺点是也显别人黑。舒媛白得晶莹剔透,既粉且润,但是大家气不起来,毕竟白色使人膨胀,也越发显得舒媛很胖。

  舒媛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人与她打招呼说体己话,等她走到最里面的金钗豆蔻班时,已经笑得嘴巴发僵。

  金钗豆蔻班是女书斋里最高的一个年级,舒媛还能再待一年。再往后,书院就不收了,过了十三岁的女孩子得在家开始绣嫁妆,绣个两年,到了及笄,正好说人家。

  一进金钗豆蔻班,一道曼妙身影映入眼帘。

  舒媛的眼睛亮起来,「佳儿,你回来啦!」

  对方闻声抬头,娇滴滴的笑了声,「媛媛。」

  傅佳儿生得一张鹅蛋脸,丹凤眼,笑起来嘴角旋起两朵酒涡,而且发育得极好,一身玲珑曲线穿着再宽大的衣裙也遮不住。据说男书斋的学生们私下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西美人。

  女书斋在右边,亦是书院的西边,独称她西美人,怎么都有股女书斋里第一美人的意思。前段时间,傅佳儿随家人去了外地,可不知让多少男同学顿感人生无趣,读书乏味。

  如今见面,不等其他人道相思苦,傅佳儿先问舒媛,「你想我没?」

  那是自然,舒媛昂首挺胸,端着没有波澜的胸,踱到傅佳儿身边,胖乎乎的小手往前一摊,「不带礼物的人是没人想念的!我的礼物呐?」

  「好你个媛媛,只知道要礼物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好姊妹!」傅佳儿反应过来后,掐舒媛痒痒肉。

  舒媛一面扭,一面躲,「痒痒!痒痒!痒痒也是要礼物的!」

  两个姑娘笑成了一团,笑过之后排排坐。

  傅佳儿把一个盒子推到舒媛面前,「喏,怎么可能不给你带礼物,就属你心急,都不知道说句好听的甜甜我的耳朵。」

  盒子里是两朵绒花,一支春桃,一支秋菊,眼下是夏天,戴着虽不应景,却也胜在错了时节,不容易与人撞到一起,而且绒花禁不起颠簸,一路周全的带回来,傅佳儿这一路上不知道得多小心。

  舒媛不客气的收了,道:「等下午饭我请,给你接风可好?」

  这时候,女先生进来,上课的时间到了,同窗们正襟危坐。

  傅佳儿眼波微微一动,压低声音说:「等下……有人接风。」

  舒媛眨眨眼睛,询问之意,不言而喻。

  傅佳儿不答,小巧的耳朵上升起一层薄薄的粉色,本就是如花的美人儿,一添娇色,更胜人间无数。

  舒媛故做夸张的嘟了个「哦」的口型,她知道是谁了。

  丰恒一早起来,还在牙疼。属下来报告,王妃再过半日便到武进县城。

  这位丰王妃不知道今年触了什么景,伤了什么情,非要到小时候住过一年的武进县忆往昔,还说这里有她唯一上过学的女书斋,有印象特别美好的观音庙会。

  总之就是下了通牒,说夫君不陪,儿子也要作陪,谁不答应她来,她就要闹到皇后面前去。

  丰王也是怕了她了,点点儿子,「丰恒,你陪。」

  丰恒:「……」

  一路坐船,顺运河南下,本该在半个月前就到武进,但船经金陵时,王妃又到自己二姊二姊夫家小住了几日,出门时顺了一堆礼品物件、地方特产,还多带了个小表弟出来。小表弟身骨单薄,喜欢吟诗作画,悲秋悯月,与丰恒谈不到一起去,却和王妃属于同道中人。

  丰恒拿棉花塞了一晚上耳朵之后,干脆上岸打马,做了去武进的先遣部队,留他俩继续感叹滔滔江水向东流。

  得知丰王妃和世子要在本地小住,对武进县令来说不算小事,时时关注着,没多久县令也接到了小道消息,来请示丰恒迎接王妃的事宜,表示要清空主干道,关闭店铺书院,声乐鞭炮响起来,节目献礼得出新意,务必给王妃一个干净、舒畅、安全、难忘的进城环节。

  丰恒暗咬着昨夜磕疼的牙道:「母妃与本世子此番来武进属于避暑私游,与朝廷无关,不宜惊动百姓。那清空主干道,关闭店铺书院,更是不必。」

  县令担心的说:「王妃到的时候,正好是晚间饭点,书院下学的时候,路上人多,怕是容易惊到王妃。」

  丰恒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跟一方小官解释,丰王一脉武将封王,不喜欢文臣巧言令色的风气,丰恒一出生就领天子俸禄,地位尊贵,受父亲杀伐果断的武门教育,养成了他年纪不大,却人狠话少脾气大。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自有明白的人立刻出去通知王妃的船加快速度,赶在书院下学之前的清净时刻进城,同时请那位不知趣的县令出去。

  关闭书院的事被丰恒叫停,王妃要来的消息却已四散。

  中午饭点时,舒媛和傅佳儿手把手走出书院,只见外面人群骚动,三三两两都在议论丰王妃下午进城之事。

  美人对美人总是惺惺相惜,傅佳儿对传说中的王妃向往不已,「她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能让丰王为之不立半个妾室,伴驾巡疆带在身边,王府里唯一的孩子也是她生的。」

  舒媛闻闻酒店左边的肉馒头摊,闻闻酒店右边的绿豆糕铺,心思全在先买哪个填肚子上。

  书院的学生们,午饭一般是自带,也有住得近的赶回家吃,或者家里富贵宠孩子的派小厮丫鬟专门送饭菜来。

  舒媛不定性,几种形式时常换来换去。今日不知道傅佳儿回来,舒媛原也打算在外面吃。天热,带饭盒容易馊败,跑回家又嫌热,差人送来也觉得怪辛苦下人的,不如就近吃来得舒服自在。

  傅佳儿有人接风,舒媛本不打算跟来凑桌儿,但傅佳儿一早就拉了舒媛不让她走,「你知道是谁,就更不能不去。只有我与他同桌,我羞也羞死了。」

  舒媛反问她,「羞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人太耿直就是不好,此话一出,换来傅佳儿一顿羞捶不说,还得道歉并主动应下陪吃饭的事。

  此刻请客的人还没来,周围人都在谈论丰王妃入城一事。

  傅佳儿对舒媛感叹说:「丰王对王妃真是钟情,打仗的时候,怕伤着王妃,不肯带她去前线,对王妃发誓身边只带小厮侍卫。」

  「可见丰王是妻管严。」

  傅佳儿跺脚,「你就不能往好一点的地方想吗?」

  这会儿人到了二楼,闻不到楼下的肉馒头和绿豆糕香了,舒媛按捺下惋惜之情,安慰傅佳儿,「放心,丹哥以后对你也是妻管严的,你不用着急。」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这是嘀咕我什么呢?」

  舒媛回头,来人一袭青衫,浅笑盈盈,如画中之人。若说傅佳儿是独一份儿的西美人,那这人就是东边男子书院里绝无仅有的东公子。

  舒媛对他眨眨眼,「说你做人不厚道,请客还来这么晚啊,丹哥世兄!」半点没有背后说人被发现后该有的自觉。

  「陈公子。」傅佳儿福身一礼。

  陈子鹤,表字丹哥,是陈府的二公子,在书院的男书斋读书。陈舒两家世交,舒媛和他从小相熟,大房的大小姐嫁入他们陈家后,又多了一层姻亲关系,不过如今与之更相熟的,怕是傅佳儿了。

  两人没有言语,眼神中却来往过无数的东西。

  在一朵红云悄然爬上傅佳儿脸庞时,舒媛笑咪咪的拂开椅子,道了声「真是好饿呀」,无时无刻不提醒有人今天迟了个到。

  陈子鹤怕了她了,提着手里的纸包儿,对她抱拳,「方才先去杏花楼买了糖酥才迟到的,我这就点菜,好不好?」

  舒媛手撑半边脑袋,不回答,一直到傅佳儿在底下踢她凳子。

  舒媛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谁让你是去买我喜欢吃的呢!」傅佳儿怕胖,绝少碰这种甜腻的东西。天热,那糖酥也很容易融化黏在一起,舒媛接过那包糖酥,「等会儿我要一个冰碗,把糖酥拌在冰里吃。」

  「好好好。」陈子鹤好脾气到极点,他招了小二来点菜,目光在对面傅佳儿身上温柔的顿了一下,「刚刚是在说丰王妃来的事?」

  傅佳儿因他这一眼,脸上才淡一些的红云又浓了回来,「大伙儿都在说呢,就顺耳听到些。」

  陈子鹤笑道:「这事现在全县都在传,听说不光丰王妃,连丰王世子也一并到了武进。」

  他与小二对完菜单,往舒媛看去,「说起来,那丰王的别院就在舒府边上,两家以前还有过走动,是不是?」

  「啊!真的吗?」傅佳儿知道舒家富贵,却没想到还与丰王府有往来,「那媛媛回头岂不是能见到王妃和世子?」

  舒媛晃了下脑袋,「世子哪里要等回头,世子现在就可以见呀!」

  她坐在窗边,傅佳儿以为王府的队伍已到了下面大路上,但探头看了下不见大街上有丝毫异样,才发觉舒媛正用指尖点两耳朵上红玛瑙做的小柿子。

  「是不是现在就看见柿子啦?」舒媛又摇头晃脑的点了下耳坠。

  傅佳儿哭笑不得,「我说的世子又不是那个柿子,媛媛你又耍滑头!」

  她的声音说响了些,引得周围人看过来,便有人窃窃私语。

  「欸欸,那不是西美人傅佳儿?」

  「嗷嗷,那是书院才子陈子鹤!」

  郎才女貌,画面和谐,傅佳儿意识到自己引起了注意,窘得脸能滴下血来。

  舒媛像是什么也没察觉,道:「这儿的太阳有些晒,佳儿我俩换一下位子吧。」

  她开口起身,旁人才发觉原来舒府的小姐也在,并不是才子美人私会,舒陈两府是世交,舒媛和陈子鹤混在一处,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只是,一个完美的画面叫矮墩墩破坏了,唏嘘难免。

  陈子鹤向舒媛投去感激的一眼,道:「好久不见,世妹最近似乎长个了。」

  「真的?」舒媛抬手摸摸头顶心,欣喜道,「那说明我也要抽条了呀!」

  这事都快成舒媛心病了,傅佳儿忍不住笑道:「是真的,我也感觉你长高了。」话音刚落,心头像被什么划过了痕迹,她的目光在陈子鹤和舒媛之间转了下。

  那两人各喝各的茶,眼神都没个交会。

  「你们俩……也很久没见了啊?」

  舒媛笑道:「你不在,丹哥光顾着读书,什么人都不见呢。」

  「陈府和舒府最近也没走动呀?」

  「走动了啊,不过几次去陈府都没见到他。」舒媛没好气的眼睛一转,「自打我哥去了京城,不光陈府的人,全武进的人都只想见他一个舒家人了。」

  她说得气呼呼的,两只手做出小猫爪的模样,对着空气虚虚的抓了一下。舒家公子中了探花郎,不知是多少江南才子但求一见的少年偶像,但在她心里,仍旧是不顺心意时,随时可以抓一爪子的坏哥哥。

  傅佳儿娇嗔的往陈子鹤看了一眼,「你怎么能光顾着读书,不理会媛媛呢。」

  陈子鹤拱手,「罪过罪过,这不是你一回来,就急赶着来见你和世妹了。」

  傅佳儿这才笑了,两人的眉眼里都是温情。

  舒媛不禁对还没上桌的菜肴产生无限向往。

  丰王妃一行加快船速,终于提早到达武进。可从码头入城这一路,王妃又是触景生情,又是忆苦思甜,思绪挣扎良多,不时要停车平复,因此踏进别院的时间也就比书院放学只早了一刻。

  丰王妃拍胸脯,松口气,总算成功避过人潮,恒儿应该不会生气了。

  但此时丰恒开口说:「母妃,你这单子上列的长长的都是什么?」

  丰王妃笑道:「那是母妃进城路上想的别院里没有,得差人回去拿的东西。」

  瓷枕玉枕老虎枕,东珠南珠西瓜珠……原来这一路的触景生情并忆苦思甜,尽是别院里缺这个少那个。

  丰王妃看着高大英俊的儿子,心都酸了,「你自幼在北边长大,我怕初来南方会不习惯,这些都是你以前用过的,尤其那个老虎枕你周岁时候离了它就会哭,如今想想还是得差人回去拿一趟,熟稔的东西有助于你熟悉新环境。」

  丰恒是抗拒的,他并没有不习惯,他都住了一晚上了。

  小表弟插嘴问:「那这东珠南珠西瓜珠是?」

  「啊,那个啊!来这里住一段时间,难免要跟左邻右里往来走动,以前来往的肯定要再联系一下,以前没来往的,人家如果要拜访,我也不会拒绝。我是个平易近人的王妃,又要给王爷当好门面,这见面礼自然是不能亏待人的。」

  小表弟不理解,「东珠南珠好明白,那西瓜珠是何物?」

  「那是用小米珠做成的西瓜大的小猪呀,送小孩子最合适了。」丰王妃凑过去看,「哎呀,我把小猪的猪写成珠子的珠了,快快拿笔来,我再改改。」

  丰恒觉得这单子不能再往下看了,母妃的思绪宽广的可以容纳深海星辰。父王送别时说什么来着:恒儿,凡事顺着你母亲……

  丰恒叹口气,招人过来安排回去拿东西的事,一面跟丰王妃道:「你人才到,府里还有很多需要打点,走动的事过些日子再说吧。」

  正哼哧哼哧改好错别字的丰王妃感动的不行,「还是恒儿懂母妃,母妃又不是为了跟人走动才来武进的。难得你父王不把你圈在军营里,让我们母子好好相伴,那我这段时间每天都空出时间给你做饭。」

  小表弟说:「小姨,您真是个好母亲!」

  丰恒心道:那是你没吃过她做的饭。

  旁边负责回去拿东西的人收好单子,抬手往丰恒一揖,「世子,是否也有东西要小的一并取来?」

  丰恒心情正因为每天要吃丰王妃的爱心餐而沉重,被这人一提醒,想到昨晚上《于湖词》的误会,还有那几只带耳朵的小桃子以及那藏在小桃子里的银珠子,牙疼起来。

  一牙疼,丰恒心情更沉重了,「没有!」

  晚间,舒媛回府与家人一起吃了晚饭,正考虑是几点吃夜宵。

  一个小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舒媛招手让她过来,小丫鬟附她耳边道:「陈公子来了,在后面角门外等您。」

  舒媛心一跳,丹哥有事找她?

  舒媛回家已经洗过澡,身上换了一套淡绿色的衣裙,头发间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垂在身后等吹乾。她与陈子鹤再熟稔,到底也觉得不梳头发见面太随便,于是寻了条淡绿色的发带扎头发,在镜子里照了照。

  对面的女孩儿,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什么都圆圆的。其实她小时候没有这么圆墩墩,真的如年画里走下来的福娃娃一样,精致可爱。是从什么时候起,像面团发酵一样,往各个角度膨胀开来呢?

  舒媛捏了捏自己圆圆软软的脸颊,感慨这变化真是太无形了,自己也回答不出。

  她收拾一番来到角门,拉门时她心里微动,纵然从小无话不谈,长大以后也懂得了避嫌,距离陈子鹤上一次单独找她已是许久之前。

  拉开门之后,及目处并无青衫少年,舒媛目光下垂,瞧见一个矮圆矮圆的小团子。

  原本微微荡漾的心神,在这一刻凝固,然后,化作了嘴角的笑意,此陈公子非彼陈公子,现年五岁的陈栩比陈子鹤小一个辈分,是她的小堂外甥。

  舒媛伸手拉小团子,「找我怎么不走正门呀?」

  陈栩默不作声,舒媛感觉到他有情绪,蹲身问他,「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的陈小少爷了?告诉我,我去帮你报仇。」

  陈栩固执的侧对着她,「你今天跟我二叔吃午饭啦?」

  「是呀,傅佳儿回来了,丹哥给她接风,我也去了。」

  陈栩闷声说:「你以后不要跟他们两个吃饭,你好朋友回来,你想跟她吃饭就跟她吃饭。但是二叔要给她接风,就让他去接风,你别去。你一去,就好像非要杵在他们之间。」

  舒媛被他说得一愣,继而笑了,「人小鬼大。」她饶有兴致的看他,「你哪儿听来的闲话?」

  陈栩不拿正眼看她,侧着可爱的小脸,单边儿小眼睛一下一下往舒媛脸上瞥,「你别管我哪里听见的,就说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舒媛想想,点了点头,「挺有道理。」

  这知错能改的态度让陈栩很满意,小胸脯不由又挺了几分,「所以你听我的,往后得注意!」

  舒媛应的也很爽快,语气真挚的道:「说完我了,也说说你吧。」

  陈栩不明白。

  舒媛道:「你生出来眼睛没毛病,今天怎么尽抽抽?」

  不等小团子反应过来,她把小团子的脑袋一下转过来,只看见陈栩另一只眼角赫然青紫了一大块!

  陈栩急得挣扎,舒媛已经「哦」一声,松开他,「你这是被人扁过了啊,小团子!」

  那语气太调侃了,像看到果盘里的桃子熟烂以后,随口的一句「扔了吧」,一点儿也不心疼他。

  本来憋了委屈不敢让舒媛知道的陈栩,内心受到极大冲击,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她发现后,最起码应该心痛的捧着他的脑袋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我的小团子」。

  陈栩「哇」一声哭出来,「他们说你胖,说你没有自知之明站在他们两人之间,特别难看!我很生气,我用石头砸他们!」

  丰恒打别院后门转出来,听见的就是这一声控诉。他停步的地点,角度很隐密,舒媛他们看不见他,他却能看得很清楚。

  那个女孩没似昨晚上从头到尾都遮掩起来,但他还是从她有弧度而无曲线的身影以及软软甜甜的声音里认出了人。

  呵,昨晚上讹他《于湖词》,今天在这儿欺负小孩!

  陈栩很不满意,「我跟他们打……你却说我被扁……你到底懂不懂小孩子也有自尊……呜呜呜……」

  舒媛轻柔的摸摸陈栩的脑袋,「栩哥儿为我做的事,我心里都记着!」

  陈栩仍在哭。

  「栩哥儿乖了,栩哥儿不哭了,好不好?」

  陈栩就不。

  舒媛轻叹一声,「我今天做了酒酿圆子,放了桂花糖,你要不要吃?」

  陈栩在百忙之中抽了空回答,「要啊!」

  舒媛微笑,知道他不想其他人看见他哭的模样,「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拿出来,我们一起吃。」

  舒媛回自己院子,拿了本来打算做夜宵的酒酿圆子,又上厨房要了几碟菜,一并装在食盒里提出来,拉了陈栩的小手,走到夹道尾的亭子里。

  这个亭子其实属于丰王妃的别院,但是丰王妃家长期无人,也就不存在使用的问题。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分不清到底该算谁的。

  亭子里有石椅石桌,舒媛把吃的拿出来,一样样摆在石桌上。丰恒远远看着她把酒酿圆子放在最边上,跟陈栩说:「酒酿圆子是夜宵,最后吃,所以我们先吃晚饭。」

  小团子丝毫没发现自己上当,被骗吃晚饭。

  舒媛一勺饭,一勺菜,温柔的喂他,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小母亲。

  丰恒压根没有偷窥旁人的兴趣,却被这一幕场景钉住了脚步。

  他小的时候,母妃的心思都在维持自己的少女心上,而维持的方式便是基本上忘了自己有个娃。

  等母妃好好的保持住了少女心,继而要再接再厉做好母亲角色时,因为少女心太严重的缘故,已经开始懂事的丰恒觉得自己像多了个妹妹……因此丰恒可以说从没有感受过眼前画面里的这种温情。

  他不客气的想,自己才不算偷窥,那亭子本来就是他母妃的,他站在这里,是要看他们有没有破坏丰王府的家财。

  第二章 用真迹墨宝换饭食

  亭子里,陈栩几口饭下去,又回到了那个聪明懂事,个性傲娇的陈小少爷。

  他忘了方才号哭的痛,开始指点眼前这个不懂事的姓舒名媛的女孩,「其实你喜欢我二叔,你为啥不跟我二叔说呢?」

  舒媛又喂他一口饭,「哦?你哪里看出我喜欢丹哥?」

  「你看他眼神不一样。」陈栩指指边上的红烧肉,示意他还要再来一口肉。

  舒媛给他夹了一块有肥有瘦的,「我的眼神不重要,如今是丹哥和佳儿彼此有意,卡在两个人中间的事,我不喜欢做,你刚才也叫我不要做。」

  陈栩还她一个「你就装大度吧」的不屑,「让你别跟他们两个一起,不是不让你跟我二叔一起啊。你认识我二叔在先,那傅佳儿是后来的,舒家是什么家世,她傅家是什么家世。你要不好意思跟我二叔说,就透露点儿给家里,或者我可以透露给我娘亲和奶奶啊。傅佳儿只是漂亮,娶妻娶贤,纳妾才纳漂亮呢,我相信你的胜算更大。」

  舒媛心想这小娃娃分析的头头是道,要把这心思用在读书上多好。

  她点了点小团子的脑袋,「你啊,你母亲是我大姊。陈舒两家,是不会在一代里连结两次亲的。你联姻的小心思这么重,不如等着长大以后,娶个我们舒家的姑娘。」

  陈栩捂着被戳疼的脑门,瞪她,「姑娘家这么凶,以后嫁不出去!」

  舒媛乐得如此,「承你吉言,又胖又凶的姑娘压根没想着要嫁出去。」说着,拿出药瓶,轻柔的给陈栩眼角的青紫揉上药。

  陈栩的眼神柔软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娶妻娶贤,暗示了什么。

  「你放心。」他小心的瞥舒媛,「反正我长大要娶舒家的女孩,我就娶你。」

  真不容易,今晚的酒酿圆子算是没白给。舒媛笑,「等会儿回家,怎么跟你娘解释这脸上的伤?」

  陈栩挺直腰板,「我就说来找你玩的路上自己摔的。」

  「你有分寸就是。」

  舒媛招呼一个小丫鬟送陈小公子回家,自己转身收拾石桌上的残局。一抬头,看见了丰恒,那眼神显然认得她。

  看来,这是收到定金的意思了。

  她扬起笑,「公子,是带《于湖词》来了吗?」

  丰恒一言不答,走进凉亭,看了下石桌上的饭菜。

  天色已暗,仅有的一些天光挣扎着洒在亭子里,照出来的物什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布。

  但就算是黑乎乎的一坨,也是在谁的地盘上就该算谁的。丰恒抬眼无声的看了舒媛一眼,意图直截了当。

  舒媛能对付陈栩那种小傲娇,自然也读懂了丰恒这个大傲娇。

  落魄公子饿了,也是要面子的公子。

  舒媛最会给人面子,「刚好多带了碗筷出来,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吃些东西吧。」她给彼此布了碗筷,为了不让对方尴尬,先夹了一只清炒河虾到嘴里。

  丰恒这才入座,心说这丫头还算上道。

  都是家常菜色,做的干净可口。丰恒吃相斯文,银箸碰在瓷碟,细若无声。舒媛虽然已经吃过了,但也配合着斯条慢理的吃菜。

  她喜好捣鼓美食,但不贪食,平日奉行一餐七分饱的态度,因此此刻才有肚子可以配合。反倒是老天不配合,给了她一个吃什么都发胖的身体,不过,身体是过好日子的本钱,舒媛为了健康着想,从未想过要节食。

  她像一只咕哝哝吃草的小兔子,食物一小口一小口塞,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嚼,眼睛里亮晶晶的洒满了笑意和满足,只是在旁看着,都让人觉得这饭菜美味极了。

  丰恒就在这样的饭友诱导下,添了两碗饭。

  与此同时,在丰王妃的别院内。

  方才儿子只扒两口就离席的情况,让丰王妃很是忐忑,她小心地问丰恒的小表弟,「苦瓜很苦吗?」

  小表弟尝尝并没有。

  丰王妃放心了,也夹了一口,果然并没有很苦,但也还有那么一丁点苦,不过苦瓜苦瓜嘛,苦才是它该有的滋味,残存一点,完全可以接受。丰王妃自我催眠。

  小表弟又吃了几个菜,丰王妃仔细揣摩他的表情并没有很痛苦,于是按他的顺序依次品尝,味道姑且都算不错。

  丰王妃不禁纳闷,「那他嫌弃什么?」

  小表弟则是看不懂王妃跟在自己后面下筷子是怎么回事,这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自己也很忐忑。

  「那个……小姨做的菜,小姨之前没尝过?」小表弟小心翼翼的问。

  丰王妃一脸纯真,「我做菜没有先尝的习惯。」

  这也不算坏习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尝过之后,后面的人都算在吃前面人的口水了。向来善解人意的小表弟表示理解,他想了想丰王妃前头的疑惑,道:「也许表哥不饿吧,难道还要其他理由?」

  丰王妃摇头,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曾经做饭很难吃,还配错菜差点把亲儿子毒死,从此给丰恒留下心理阴影的事。

  总觉得怪怪的,但是又说不清是哪里怪的小表弟低头,「唔,那我们继续吃吧。」

  院里在吃饭,院外也在吃饭。

  月光洒在亭子后的小河上,熠熠生辉的同时,也悄无声息的爬进了亭子里。

  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在差不多的时候停箸。

  舒媛不急着收拾,静默看着对面人。身旁的光线足够刁钻,她背光,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将对方神色一览无遗。

  丰恒半点没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自觉。他生得好,气质也好,整个人在月光下清俊隽朗,再加上衣着不俗,别说落魄,就是颠倒黑白,反客为主,说这桌饭菜是他的,也没人不信。

  舒媛想他只要肯把这身行头里的一丁半点当出去,也不至于少今晚这口饭吃。

  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对面这女孩盖上死要面子落魄公子的标签,丰恒拿出小银珠,摆在桌上。

  舒媛意外,莫非是富贵不能屈,小银珠也不能移?

  那天晚上虽然被磕了牙齿,但必须承认,点心的味道很不错。丰恒一颗颗把小银珠拿走后,又不客气的把掰开的点心吃了。

  现在酒足饭饱,难免就开始想吃点心。

  丰恒点点珠子,「装它的点心还有吗?」

  咦,这人还真不客气,张口就要点心。

  他不客气,她也不客气,「把定金放这的意思是——?您不打算卖《于湖词》,还是您根本就没有《于湖词》?」

  舒媛直接跳过点心的话题,一句话拉回正题。

  丰恒是不打算卖,不过要说他没有,他就不乐意了。除了当今皇上的江山,丰王世子要的东西,多少人赶着送上门,哪里会有没有的道理。那世子爷的脾气上来,脸色多少不好看。

  「谁说……」

  舒媛没放过他脸上的变化,抬手打住丰恒的话。

  她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人诚心待她,她善待于人。眼前这人,她已经给他很多次机会,很足的耐心,可他三天两头不做正事!

  「公子。」她道,「也许现在您有,我却不想买了。这三颗银珠送给您,过往一切,不再追究。」

  软软糯糯的声音不变,却骤然让丰恒感到冷然。

  女人怎么都这么善变呐?明明之前还千方百计要买张孝祥的真迹,甚至不惜相信一个陌生人,直接就给了定金,这一眨眼就不要啦?

  舒媛起身收拾桌上碗筷,动作很快,干净利索的收拾好了食盒,转身就走。连带着那因饭菜和餐具铺在面前而堆积起来的温暖也随之不见,丰恒极不喜欢这周遭骤然一空的感觉。

  「你等等——?」

  舒媛步子都未缓一下。

  丰王世子哪里让人如此甩过面子,伸手把人截住,「谁让你走了?」

  这一下动作比较突然,要是换了别的姑娘,不是吓一跳,便是被那突然的力道拉得倒到丰王世子怀里去了。

  等丰恒意识到自己这一动作的结果,心头被舒媛激起的不爽却莫名淡了不少。他甚至想好了自己今晚吃了她的饭,她要是倒下来的话,他勉强不推开她就是。

  然而舒媛压根没扑到他身上,她分量足够,人只晃了一下,又稳稳地站着了,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瞪着他,里面有冷静,有警告,独独没有丝毫畏惧。

  丰恒估计自己再不开口,她默数完一二三,那条形大,无声,护主,最后还知道出来震慑对方,比带护院靠谱的狼狗就该冲出来了。

  诚然他不怕,但跟条畜生对抗,到底没面子。

  他猛地松开她,语气强硬,「我没觉得《于湖词》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舒媛略略一惊,握了握藏在掌心的狗哨,「公子要怎么样?」

  他道:「你去拿笔墨来,我能证明我有《于湖词》。」说完又补充了句,「就算你不要定金,我也要还你一份墨宝,才算两清。」

  他压根没想过自己在对方眼里,一没功名,二不是权贵,哪里能写出墨宝,但是会争取,就还算有诚意。

  「那就请公子在这等一会了。」舒媛面上没拒绝,她表面软糯糯的,骨子里也有脾气,因此有心换个角度晾丰恒一晾,拿个笔墨也磨磨蹭蹭。

  谁叫他刚才拽她一把,胖姑娘的肉也有尊严,不是被人随便拽的。

  她前头进去,后面一条狼狗就悄无声息的出来,招魂灯笼一般的眼睛,冷然在丰恒身上一扫,老僧入定的堵在大门口。

  人狗互望,彼此看不顺眼。

  入夜,水边的蚊虫到了活跃的时候,绕着这一人一狗,嗡嗡四转。

  狗不动,丰恒也不动,上阵杀敌,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怕的,区区蚊子,丰王世子不躲。

  所以半晌之后,舒媛出来所见到的丰恒已经不是刚才的丰恒。

  丰王世子被蚊子咬了几口脖子,又迫于面子不伸手挠,脸色再次阴郁的很。

  舒媛除了带笔墨灯烛,还提了一枚紫金铜制香囊,里面燃着的蚊香徐徐散出。

  丰恒看在眼里,面上不动神色,心说还算她有良心。

  不过,舒媛跨出门,不是先往他的方向去,而是笑咪咪的摸摸狗脑袋,「乖啦,进里面去吧,里面凉快。」

  狼狗冷瞟丰恒一眼。

  丰恒:「……」他确切感受到那一眼里充满了鄙夷和得意。

  只见狗爷屁股一动,昂首进屋凉快去了。

  舒媛还贴心的给虚掩了门,这才走近丰恒所在的亭子,把铜香囊挂在亭子角,夜风轻拂,蚊香的白烟淡淡的弥漫在亭子里。

  嗡嗡作响的蚊子一下不见踪迹,周围清净下来。

  舒媛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笔墨纸砚在丰恒面前铺开。

  丰恒提笔,目光往边上一动。舒媛站在三步之外,微侧着头看他。张孝祥的《于湖词》共有五卷,始于宋朝,散于乱世,如今仅存一卷真迹,共计两百余首。

  丰恒侧首问她,「想看哪一首?」

  「咦,还可以选的呀!」舒媛走过去,看着他面前的白纸,一撑下巴,干脆坐到桌旁,「其实我也没什么要求,公子随意写吧,我不挑剔的。」

  后世整理的《于湖词》有好几个版本可以在市面上买到,临摹张公真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真能写出他风格的却无几人。

  没要求,是因为真有要求也没人做得到哇。

  舒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眼底流光一动,这一幕落在丰恒眼里,他想到一个词——?十里湖光。

  于是大笔一挥,便写了《西江月.阻风山峰下》。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丰恒把字往舒媛面前一推,静默的坐在原地,并不打算听她夸赞。

  写得好不好,都会有人夸他,时间多了,丰恒已经免疫。他习过很多人的字,也有过扬各家所长的雄心。张孝祥在融各家之长,创自身之风上有极高造诣,丰恒曾经研习过张孝祥很久,一直到他福至心灵,明白了融汇各家的方法,舍张孝祥而去,开始写自己的风格。

  如今重新写回张孝祥的字体,写到九分神似不成问题,但更重要的是那不同的一分来自两人的精神气。张孝祥全力报国,但彼时山河动荡,怀天下者的心又悲又痛,而如今国运昌盛,兵马如虹,为人将者的丰恒则是激昂果敢。

  舒媛脸色微微一变,透过那幅字,彷若看到探花哥哥离家入京的前夜,与她促膝长谈天下局势时,那一脸的自信飞扬。

  她轻捂心口,感觉到里面蓬勃的跳动,然后将纸还给丰恒。

  那双眼眸里明明还有没散去的激动,但这个举动又让丰恒神经绷紧。

  竟然被退回来了!他看着那篇近在咫尺的墨迹,问舒媛道:「我写得不像?」

  舒媛认真的说:「太像了,感觉买不起。」

  丰恒嘴角不易察觉的一扬,「你说买不起,我又没说过要卖。」

  舒媛暗翻了个白眼,不卖你找书店掌柜联系卖家作甚。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真迹宝贝还在人手里揣着呢,得罪了卖家的买家,没有好果子吃。

  「你看你的字已经那么好了,可我的字还很丑呢,既然我们都很喜欢于湖先生的诗词墨宝,那不如做一下同道中人之间的互帮互助呗。」

  舒媛一脸苦兮兮的拉住丰恒的袖子,她嘟着腮帮子,圆圆白白的脸蛋鼓出可爱的弧度,十足一只小肉包。

  丰恒神色一松,「怎么互帮互助?」

  小肉包脸提了她的要求,「给个同道中人的友情价呗……」

  丰恒真真哭笑不得:这丫头哪里像出生簪缨世家的,分明一个小商贩子!

  舒媛察言观色,又扯了扯他的袖子,「是不是你也觉得我的提议不错?」

  毕竟他已经饭都吃不起了,而她认了他手里的《于湖词》是真的,那他顺梯子下,给个同道中人的友情价,这《于湖词》不就出手了?又保了面子,又饱了荷包。

  「你就没想过,我会送给你?」

  「无缘无故的,我做什么要这么想?动辄送人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图谋不轨啊。而且我无故受人惠赠,压力会很大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丰恒不禁想去揉她脑袋,看一看这圆圆的脑壳下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行为举止都怪异的可爱。

  但手伸出去了,看着她眼神里又生出警觉,到底没真的放下。

  丰恒干咳了下,「也没说白送,起码能换几顿饭吃吧。」他状似随意的提条件,「我不会在武进待太久。」

  舒媛无语的看着他,这落魄公子竟然拿《于湖词》换饭吃!

  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会开大价钱,而且以他现在的情况,她也打算极尽所能付到那个价钱,结果人家只是换饭吃!

  舒媛扶额道:「这一日三餐得做到什么程度,才对得起于湖居士哦!」

  「随你安排好了。」丰恒并不在意,「只需准备每日晚饭,如果有事不来,也会有人通知你。」他也不能一顿王妃的饭都不吃。

  这一听就是不懂市价,不明白百姓疾苦的公子哥。

  舒媛没有说话。

  丰恒又加筹码,「十日之后,《于湖词》会交到你手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咦」的一声。

  两人寻声看去,舒府角门口一个小丫鬟面色一阵白一阵红,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一见两人回头,小丫鬟捂住眼睛往后退。

  舒媛一眼认出是自己房里的小丫鬟,「一会儿不见,这还会倒着走了?」

  小丫鬟回道:「是小姐吗?这天黑了,奴婢看不清人呐。」

  得,还想撇开关系呢。

  舒媛对她招手,「乖了,你过来帮我把东西收拾回去。」

  那小丫鬟脑袋一垂,认了命,放开眼睛磨磨蹭蹭上来。

  舒媛不再理会她,对丰恒点了点头,「那就如公子所说。」

  十天,也就是哪怕最后食言,也不过白给十天饭菜。

  她并不想用最坏的结果揣测他,即便十天后,她没有拿到《于湖词》,也可以理解是他迫于其他原因不得不食言。人生在世,谁没有难处呢,探花哥哥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能帮人时帮一把。」她就当交他这个朋友吧。

  事情既已说定,那就可以散伙了。

  舒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其实那道点心——?」

  她往丰恒看去,他知道她说的是那道装小银珠的点心。

  两人目光相遇,舒媛的眼睛亮了亮。

  「那道点心,被我改了方子之后,还没遇到有人说喜欢,你是真想再吃一次?」

  「是。」

  「那你喜欢哪种耳朵?」

  丰恒:「……」

  不等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舒媛摇了摇头,「没关系,不好选择的话,那就每种耳朵都做一些好了。」

  并没有不好选择好吗?根本就是不想有耳朵!

  但那话丰恒竟说不出口,舒媛看他的眼里闪着星星,那是由心底里翻出来的高兴,比起《于湖词》的同道中人还更同道中人。

  他俩喜欢同一款点心!

  「自从用酸枣代替苹果,不知多少人说乍一吃像糕点坏了,终于又有一个人跟我一样觉得夏天用酸酸的点心分外清爽了。」她道,「那明日,我在这里等你哦。」

  他看着她走进舒家大宅,朱红的木门合上,一切回归沉寂。

  夜色撩人,周围的影影绰绰中,有的是草木建筑,有的是他的暗卫。

  他身边从来围绕着很多人,这却是第一次有人说——?会等着他。

  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

  因为她一定会等的。

  他也一定会去。

  小丫鬟提着食盒,跟舒媛回府,等见不到丰恒了,戳戳自家小姐,「那是谁呀?」

  刚完成一件大事的舒媛,心情舒畅,对小丫鬟眨眨眼,「你想知道?」

  「呵,谁还没有个八卦的心呐。」

  「这会儿不怕被我灭口了?」

  「灭口什么的都是话本里乱讲的,小姐菩萨心肠,哪里会灭小的口!」小丫鬟挤眉弄眼,「小姐怎么认识他的?」

  舒媛不说谎,转了下眼珠子,「他看起来跟哥哥没差几岁。」

  这就足够小丫鬟畅想了,「啊,原来是少爷的朋友,少爷进京去了,他朋友不知道?哎呀,这人怎么不来府上拜访,偏偏在后面鬼鬼祟祟的,难道是有什么难处非要私下提?」

  舒媛一笑,「还真被你说到一二。」

  《于湖词》真迹那么难得,可不是要鬼鬼祟祟,私下交易。

  「看着穿戴不错呀,不会是路上被人打劫了吧,那可得报官呀!何况少爷不在呢,他怎么想到跑我们舒府来!」

  这个嘛……

  舒媛摸摸自己圆软的脸,「大概是看我家伙食比较好吧。」

  刚刚确定了后几日的伙食水准,丰恒心情极佳,只是脖子奇痒让他挠了挠,暗卫很有眼色的递上蚊虫叮咬的药膏。

  但,丰王妃心情不好。

  前段时间在军营里,王爷要心系下属,与将士同吃同住,不开小灶。后来出门了,这小半月都在路上,其间在二姊二姊夫家待的时候,她也没好意思提出自己下厨房。

  丰王妃闷闷的想着她这些天来第一次下厨房呢,儿子竟然不给面子。

  诚然这顿饭在丰王妃进厨房之前,已经有人选好材料,洗弄干净,切成最合适的大小,烧起火,热过油,王妃只需要优雅的走进去,端起材料倒入锅中,随兴翻炒。事后的锅锅铲铲,盆盆罐罐也一概不用费心,自有人负责收拾清洗。这套流程,是在亲儿子吃出中毒之后,丰王亲自定的。打那以后,不论丰王妃走到哪里,厨房里的这套班子都得原封不动,一个不少的跟着。

  但丰王妃自认为她对待做饭给儿子吃的这件事,其心赤城,其情可鉴。

  晚饭后,丰王妃连跟丰恒小表弟下棋的心思都没有了,捧着一盏茶在花厅里等丰恒,一直到茶盏冷去,丰恒才踏进别院。

  听得下人报告儿子已经回来了,丰王妃端了十二分的架子,准备展现一下「不吃娘亲饭的坏孩子导致娘亲心很疼」的情绪,眼睛死死看着前方。

  丰恒迈进前厅,她看出他心情不错。

  丰恒走过天井,她发现他脖子上一点诡异红色。

  丰恒来到花厅,她看着他摸了摸那个红点,眼神竟不嫌弃。

  丰王妃提前酝酿出的眼泪硬生生被压回了眼眶,脑子里翻天覆地。

  我儿子有对象了?

  我儿子还是个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傻孩子啊!

  呜……到底是他先追的人家,还是被人家扑了自己不知道……王爷啊,我要给你写信!

  府里的暗卫呢?那个飞得最快的是哪只鸽子来着!

  丰恒觉察到母妃的异样,「您在等我?」

  丰王妃「噌——?」一下站起来,严肃着一张脸说:「没有,母妃在想社稷大事。」

  不能让儿子发现她已经看出端倪,这事往大了说牵涉国家未来,权力导向,丰王手里可有全国四分之一的兵力,往小了说关乎丰家的香火,和她为人母亲的荣辱。

  丰王妃和婆婆丰老夫人不太合,丰老夫人天天盯着京城的贵女们,眼底闪着寻孙媳妇的贼光。丰王妃早就发誓要赶在那老太太前面动作,务必把丰恒的婚事牢牢掌控在手。

  丰恒还不太明白,他母妃眼睛一转一翻,已经将他的终身大事从前到后,撸了个遍。

  丰王妃提裙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离去反而让儿子多心就不好了。她退回来,对儿子道:「其实,母妃刚才确实在等你回来。」

  丰恒一挑眉,不想社稷大事了?

  丰王妃飞快的整理好了措辞,「六月十九,观音生日,这里有观音会,我想带你去看看。等观音会的这段时间左右没别的事,我们也要跟周围几家走动走动,来了这么久,总不能关着大门,不与人往来。」

  丰王的势力在北边,很少和南方的绅贵往来,这次来武进,正好可以走动一下。王妃的嫡亲二姊夫身居两江总督,坐镇江南十年,把他小表弟带出来,也是借小表弟总督儿子的身分方便开道。

  丰恒点头,「母妃打算从哪家开始?」

  「隔壁的舒家吧。」丰王妃随便指了一家圆谎。

  观音会,在武进已有百年历史,起因有县志可寻。

  大意是说某年某月发大水,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眼看几个月过去,大家家里的存粮都快吃尽,大水依然没有退去的意思。

  有人怀疑是水怪作祟,要选年轻的童男童女投河祭祀。

  但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宝贝不是宝贝呢,实难挑选,于是抓阄,就这样选出的一双男女恰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

  那母亲宁愿自己投河,也不想失去孩子,可是孩子不献祭,大家没活路,她又没有办法补救。

  祭祀之前的一天晚上,母亲跪在月下,恳请天上的菩萨可以听到她的心声,救救她的一双孩子,也救救这一片走投无路的百姓。

  当然,没得到任何反应。

  第二天,那双孩子被投了大水,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在滚滚大浪之间一道金光闪现,那对孩子被光华托出水面,同时出现的还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以及她脚下踩着的被降服的鱼怪。

  自那之后,每年观音生辰之日,县城会搬出观音庙里最大的观音像,并金童玉女一对,立在像侧,高颂赞歌。

  最初,金童玉女从百姓家中挑选,后来书院落成,资助书院的乡绅和资助观音会的是同一批,金童玉女也变成了从书院学生中选。十二三岁的女娃就有窈窕之风了,因此从金钗豆蔻班里选出玉女成了不成文的规则。

  这届金钗豆蔻班一共有二十个姑娘,先前已经筛过一回,最后有五个姑娘入选,舒媛也在其中。

  按道理,她在外形筛选的时候就该被淘汰,好死不死,声乐之前有一轮匿名投票,票高的人可以晋级终选。被刷下去的姑娘们,默契的把人气票都给了舒媛,反正乘势顶走哪一个,她们都不亏。

  舒媛莫名躺进决赛,傅佳儿激动的握着她的手,「太好了,媛媛。你的嗓音资质一直是最好的,一定能拿到玉女的名额。」

  扮金童玉女的人选要在观音会上唱一天《慈悲咒》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但她要被选上,一定是有史以来身材尺寸最特别的一个玉女。

  金钗豆蔻班的最后一堂课是声乐。

  夫子坐在书案后,中气十足地说:「观音会玉女的终选在今天,等下学后,要比赛的同学们到唱音堂去比一比唱功,其他同学就不要跟去了,人多,场面太杂乱。今日傍晚的时候,最终人选会张榜出来,同学们明日一早来看也是一样。」

  不能旁观,同学们也极激动,这事不光是玉女人选揭幕,更重要的是观音会那天书院会放一天假呀!那是整个武进的节日,礼炮响,花灯挂,还有庙会走起来。

  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夫子又看了下名单,道:「傅佳儿不在名单上,初选那段时间,你错过了,几个夫子们商量下来,觉得挺可惜,等会儿你一起去唱音堂吧。」

  啥?

  原本就躁动的教室里暗炸开锅,没经过初选直接入终选,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傅佳儿也又喜又惊。

  喜的是之前整整一年,她都在为选上玉女暗地里努力,练唱功修身段,行坐立礼,无一处不用心。可到初选的时候却因随家里人出远门而错过,她委屈过,也懊恼过,本已经打定主意接受现实,没想到这会儿柳暗花明又一村。

  惊的却是这破例的机会怎么会落到她身上。

  傅佳儿下意识的往舒媛看去,知晓自己心思,又能帮得上忙的只有舒媛,莫非这事是舒媛请她父亲帮忙……

  舒媛的座位空着,因为字写得好,整个下午她都被教书法的夫子拉去帮忙抄书,据说书法的夫子打算抄一套经书在观音会上捐赠给寺里。

  另一个要去终选的同学来拉傅佳儿,「佳儿,我们现在去唱音堂,你也一块走吧。」

  「舒媛去抄书了,也不知道等下是不是知道在唱音堂选人。」

  「没事的,书法夫子也是这次甄选的评委,应该知道在唱音堂终选才是。」

  「那……那我就不给她留字条了。」

  傅佳儿放下笔,几人有说有笑的往唱音堂去。

  书院里有一片湖,唱音堂就造在沿湖堆砌到水面的假山上。夏日里,四面窗户打开,湖风飒爽,望出去一片汪泽,连绵着碧叶莲花,被誉为书院八景之一。

  假山下有山洞,山上一段石阶,蜿蜒而走。

  要上唱音堂,需拾级而上,傅佳儿担心选人得花不少时间,等久了要去方便上下石阶又太麻烦,便让同伴们先上去。

  假山不远的书楼,有厕轩。

  傅佳儿推开最里一间,人才刚进去,隔壁两间有人走出来。

  「你说她一个贩子的女儿,是怎么爬进终选的?」

  「贩子?我们书院还收贩子的女儿?」

  是两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傅佳儿不欲听人闲话,摸出镜子准备整理仪容。

  却听前头一个说话的人道:「呵,你以为傅家打一开始就是有铺子的?她家早先靠倒卖南北货赚了些小钱,才盘下如今的店面,做卖布绣花的小生意。江南是丝织繁盛之地,这类小店多如牛毛,今天倒闭一家明天能开出三家来。」

  那姑娘说到这,啧了一声,「这种人家,在书院一群本地绅贵之中根本不值一提,祖上又没有庇荫,怎么就偏偏她给额外提拔上了终选?」

  「那有什么,我娘说,她这种面瓜子的人,狐狸精投胎,天生就会弄男人。」

  两人眼神一对,笑出声来。

  傅佳儿气得脸色煞白,推门想要冲出去,却听其中一人语气一转。

  「她真靠那本事上去,我们自也有本事让她下来。不过——?」她语气一顿,「她要是靠舒媛的路子得了机会,倒叫人要掂量掂量,是不是要忤逆舒家的意思了。」

  「这你就想岔了,舒媛若要帮她疏通到这地步,把人真顶到玉女的位置上,那舒媛这才叫绵里藏针,算计人算计到了骨头里呢。」

  「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琢磨不出来。」

  「我表姨婆跟舒家老夫人走得很近的,听她说这舒家姑娘个个都照着宗妇嫡妻的标准在培养,对内能管一族上下,对外谈得了生意撑得起门楣,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老夫人不许她们露面。观音会这种活动,什么乡野走卒都能来得看得,那个玉女立在上头叫他们看着瞧着还指指点点念念叨叨的……你仔细算算,这算是好事的话,怎么舒家从没出过观音会的玉女,又为何舒家娶了那么多个媳妇,却没有哪个做过玉女?

  「那舒媛不是有个探花郎的哥哥吗?没准姓傅的贴着她,想近水楼台做探花夫人呢。那舒媛帮她做了玉女,表面上是好姊妹,背地里不就断了她进自家做嫂子的门路,又不撕破脸皮又达了目的!」

  「竟然还有这种事!」后头的姑娘似乎惊讶捂了捂嘴,「其他人家可都看着舒家呢,这进不去舒家眼的,岂不是也进不去赵家、陈家……」

  两人声音忽然就远了,似乎是一起出了厕轩。

  傅佳儿反应过来推门追出去,要听清楚她们说的是不是陈子鹤所在的陈家。还没走两步,被她用力推开的门,撞墙反弹回来,狠狠的撞了肩头一下,连带着她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小镜子,脱手摔在地上,喀的一声。

  「谁在后头?」外头那两姑娘听到声音。

  傅佳儿也不管不顾了,捂着肩头跑出去要跟她们打个照面,但对方惊觉有人偷听,却已经跑开,只留下两片裙角一闪而过,傅佳儿再要想追也来不及了。

  打转许久的泪水终于憋不住,连带着胸腔里的不甘和屈辱也都喷薄而出,泪如雨下。

  她的好姊妹……

  她的好姊妹莫非真算计她了吗?傅佳儿扭头想去问个究竟,差点撞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

  那人急忙刹住脚步,「姑娘!」

  傅佳儿一惊,睁眼瞥见是个年岁不大的面生书生。这书斋虽然男女分院,也有明文规定不可随意串门,但男学生到女书斋这边来帮夫子做事之类的事情也时常发生,傅佳儿连忙捂住脸,侧开身去,藏起狼狈。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撞见一个姑娘在此地痛哭,让他当做看不见走开,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姑娘刚才泪眼蒙胧的一眼,犹如梨花仙子落入凡尘,美得人移不开眼睛。

  傅佳儿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慌忙去找帕子,奇怪,平日里一直随身的,这会儿却怎么都找不到。

  肩头被轻碰了一下。

  是书生将自己的帕子递来。

  「乾乾乾干净的,你拿去擦一下吧。」书生口吃,语气却极真挚。

  傅佳儿略微犹豫,接过帕子。

  丝滑的缎帕,握在手里有微微凉意,家里开绸布绣花店的傅佳儿摸出这是只有官身人家才可用的真缎。陈子鹤所在的陈家,因为没有官身,也只可以穿布衣或是假缎。

  傅佳儿背身拭乾脸上的眼泪,声音甜中带哑,「弄脏了公子的帕子,等往后……洗干净再还您。」

  她本就生得美,此番落泪,娇美的脸庞上风华不减,反而因为哭泣,眼眶和鼻尖发红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

  书生看得都有些痴了,一痴更加口吃。「没没没没事,你尽管用。你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哭呀?」

  提到这事,眼泪又涌上来,傅佳儿忙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这下可把对方吓坏了,「欸欸欸,我不是故故故故故意要问的,你别别别别别哭呀!不要再想那些难过的事情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难过的事情哭哭哭哭哭是没用的,要不你说出来,我帮你想想想想想想想办法。」

  傅佳儿透过手帕,看见他又想上前安慰,又想觉得口吃着安慰得不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明明已是个长相斯文,干干净净的男子,手足无措的时候又有一分孩子气。

  虽然口吃,却也……挺好玩的,傅佳儿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犹如雨后荷花刹那绽放,尚有露珠在阳光下闪烁。

  书生不禁伸手拭去她遗落在腮旁即将落下的泪珠,那神情举止坦坦荡荡,丝毫没有亵渎之意。

  傅佳儿一惊,双颊绯红的侧开脸,「小女子一时情绪失控,让公子见笑了。」

  「啊,没什么,女孩子……女孩子本就是水做的嘛。」书生挠头一笑,女孩细腻的皮肤犹如凝脂,微凉的感触,带着泪水的湿意,彷佛还留在了指尖。

  「公子为何会到女子书斋?是……有事吗?」

  那人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落到此处的缘由,「我跟我表哥来的,刚才不知怎么跟他走散了,这下可可可可好,回头非非非非被他说不可。」

  那语气,显然被这位表哥说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傅佳儿忍俊不住,「小女子不知道公子的表哥在何处,想来公子与他刚刚走散,彼此之间不会离得太远。那我带公子到书院的大路上去,到那儿公子再问问其他人是否见到表哥,好吗?」

  「那就有劳姑娘了!」那人对她深深一揖,呆气之余,倒也礼数周全。

  这里本就和贯穿书院,拆分书院东西两侧分院的大路不远,过了几个转弯,书生就眼尖的看到了立在树荫下的表哥。

  他一袭黑衣,周围的绿荫遮得住他的面容,却挡不住那周身散发的一种不太妙的气息,简直就像一尊阎罗。

  完了,表哥生气了。他爱乱走,又不认路,这下不知要被表哥骂的多惨,他可不想再被表哥看到自己有姑娘领路才走出困境。

  他对傅佳儿一礼,「我大概认得怎么走了,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傅佳儿捏了捏衣袖里对方的帕子,婉声告辞。

  走开几步,没听见他追上来,她往身后看去,只见那书生一步三蹦,早已经跑得老远。

  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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