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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试阅 ✿] 苏梓月《宫女要出阁》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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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19-8-13 11:26: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宫女要出阁》
作者:苏梓月
系列:蓝海E72703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8月14日

【内容简介】

从卑微宫女变成嘉毅侯夫人,这飞上枝头的好事可谓是天大福气,
但对丰钰而言──福气个头,她根本是被势利家人卖了的!
她相公是谁?残暴冷血杀人不眨眼的嘉毅侯安锦南呢,
得罪他的下场,参考那因调戏她而被捏碎骨头的登徒子就知,
本来她对成亲后的日子没什么遐想和期待,
却渐渐发觉安锦南这魔头当起丈夫还挺称职的,
回门时,碰上不要脸的妹妹企图爬床,
他和属下联合一搭一唱设计让对方出丑,沦落到被家人放弃的下场,
就连好友被渣夫糟蹋,他也伴她杀到那没良心的夫家镇压,
只是她疏忽了,侯爷的霸道用来对付别人很帅气,当他吃醋她就知道惨……


  第四十章 旧时美梦全崩塌

  昏暗的刑房里,莫千言已经独自坐了二十多个时辰。

  她身上的衣衫完好,没有受半点伤,赵跃命人将她丢弃在这儿,锁了牢门、不给饮食,也没有方便的地方。

  耳畔只听到隐约的惨叫,四周墙上沾满暗沉的血迹,不知已干涸了多久,地上铺着乾草,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从草层之下传出。

  她紧紧抱住自己,缩在墙角,哭过、喊过,要求面见嘉毅侯,但没有一丝回应。

  喉咙已经喊破了,嘶哑了,也没了力气,渐渐的不出声。

  她不懂,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嘉毅侯凭什么囚住她,将她遗弃在这?

  她这样貌美,哪个男人见了不是意乱情迷?缘何这嘉毅侯府的人都是这么怪异,他们是眼瞎了,任她百般娇呼都能硬下心肠不理会?

  饥饿和口渴,孤独和绝望快把她压垮,此时此刻她突然无比的思念应荣,那个待她如珠如宝的男人……若他在此,他怎么会忍心看她如此无助?

  若他……

  莫千言的眸子冷了下去。

  若他拚著名声不要强娶了她,她又何至于沦落到龟缩在那小小的清风观中,做个见不得人的寡妇?

  他最爱的还是他的家族,和他自己!

  她好恨啊,恨这世道不公,凭什么生来她就比旁人坎坷?她有这样一张绝色容颜,这样一具美丽妖娆的身子,为什么那些不识抬举的男人一个个都弃她不顾!

  谁不想锦衣华服,谁不想呼奴唤婢?谁不想做个永远被人托在掌心呵护的娇女子?

  为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就那么难?

  枯燥的修行生涯快将她逼疯了!那些承诺要娶她的无耻男人,一个个胆小如鼠,听说她要做正室,央他们休了家中的正室,就再也不敢来见她。

  可笑,这些男人太可笑了!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忽然传来整齐的请安声。

  莫千言腾地站起身来,因蜷缩太久,她双腿麻木得没了知觉,膝盖一软重新跌了回去。

  门被从外打开,安锦南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莫千言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是那样高大威武,器宇轩昂。

  他生来高贵,自带了旁人不敢冒犯的威严,他冷峻而朗俊,立于昔年街头的百花会上,令周遭无数的儒生公子都黯然失色。

  莫千言凝了眉头,娇娇婉婉地爬了过去。

  「侯爷……」一声低唤,带了无尽的娇媚。

  她身姿宛若无骨的蛇,蹭在他脚边,欺霜赛雪般的手从宽大的道袍袖中露出,又柔又怯地攀上他的小腿。

  她的脸颊蹭在安锦南膝头,抬起水光盈盈的眸子,又唤了声,「侯爷——?」

  安锦南垂头,伏在他脚边的女人用清泉一般水盈盈的眸子仰望着他。

  她是那样羸弱柔美,白皙的面容虽染了淡淡的灰,仍是瑕不掩瑜,小巧的下巴微扬,从口中逸出低低的求恳,每一个字都带媚,好似面前之人不是将她囚禁于此的坏男人,而是她深深恋慕着的情人。

  安锦南顺着她洁白柔滑的臂膀,看向自己被攀住的膝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崔宁在侧瞥见,忙把头转了开来,他艰难地憋着笑,侯爷最厌人触碰,这女人多半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卓鸣奇怪地看他一眼,自行上前,抽出刀来,雪亮的刀刃直指美人的颈窝,「放开!」

  眼前忽然现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将莫千言吓了一大跳,她转头看了眼卓鸣,眸中盈了委屈的泪,又仰起头对着安锦南娇呼,「侯爷,民妇究竟何处得罪了侯爷?还望侯爷明示。」

  耐不住他浑身霜冷的气势,和那森寒刀刃的威胁,莫千言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捂住脸低低哭了出来。

  「民妇不过是个落魄的修行之人,不知犯了何罪?」

  她声音低低柔柔,肩膀因哭泣一抖一抖,细弱的身子轻颤,弱不胜衣的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

  赵跃身后跟着的几个行刑手都不忍瞧了,垂头低眉,怕自己待会儿狠不下心肠。

  安锦南揉了揉眉心,有从人搬来一把大椅子,让他坐下来。

  莫千言稍稍抬眉,就见面前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一字排开,以安锦南为首,个个用不满而嫌弃的眼神望着她,好像她真的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从进屋起,安锦南一句话都没有说。

  崔宁见安锦南的眉头皱得快打成死结,知道差不多该办正事了,他正了正色,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册名册,扔在莫千言身前。

  「你先别忙着哭。」他轻声道:「看看这个,自然知道侯爷为了何事找你。」

  莫千言拾起名册,略略翻了一遍,嘴角暗自勾起一抹轻嘲的笑,却在抬眼时,极快地将神色隐藏好,只仰起一张绝美的芙蓉面,桃花泣露般摇首喊冤,「我……我没有……这些人我根本不识,不是我……我没有!您相信我,侯爷,我与您无冤无仇,缘何要伤害您?设伏杀人这种事我怎么敢?我是修行之人,平素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侯爷,您信我!」

  她膝行上前,欲揪住安锦南的衣摆,安锦南眸子一缩,卓鸣立即上前,抽刀将她前路阻隔。

  莫千言泪水爬了满脸,仰头哀伤地看向众人,「我只是个弱女子罢了,为何要将我牵连进来,是谁要害我?」

  她低低呜咽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回应半句,就自己抹了眼泪,抽着鼻子,咬了咬嘴唇。

  「我……」她忽然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什么,坚定而沉痛地道:「此事也许是……是我养兄应澜生所为……他、他对我……求而不得,因我另嫁旁人,他便生了怨怼之心……」

  她哀伤地捂住胸口,「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恨我?」她蹙眉望着安锦南,「册子上的人名都是应家暗地里的人,表面是与应家没有干系的江湖人士,其实是应家的爪牙……侯爷只需查一查天逸山庄……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似是十分不忍心说,支支吾吾半晌才无奈吐露了「实情」,不时抬手抹一下滑落在脸颊上的泪珠,又自责又心酸地将应家私底下的势力扯了出来。

  崔宁觉得牙酸,若非亲眼见到,他还不知原来有人能把无辜、伤心、无奈、狡猾同时演绎得如此流畅自然。多年来他见过许多女人,有疆场上和男人一般骑马打仗的巾帼英雄,有大户之家规行矩步的淑媛,也有如安潇潇一般灵动跳脱的少女,却是第一回见到这么美又这么毒的女人。

  安锦南饶有兴味地听莫千言说完上述的话,挑了挑眉,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指尖轻轻扣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

  崔宁内心叹了一声,开口道:「这么说,是应荣策划行刺侯爷,而这些来自天逸山庄的江湖人士是受他指使,将罪名嫁祸于你?」

  莫千言垂下眼,点了点头,又道:「我与他乃是挂名的兄妹,自小我就在他家,当他是亲哥哥,我真的从没想过他会……」她挑眉看了安锦南一眼,白皙的脸上染了红霞,「他会对我怀有那种心思……我已经努力避开他了啊!」泪水重新漫上来,似乎欲要永无止境地流下去,「我嫁了人,丈夫死后为避嫌,没有回养父家……我宁愿孤零零的一个,安守在观中……我不想毁了他的贤名,更不想毁了我自己……」

  崔宁打断了她,「这么说,你从没见过侯爷,也从没想过要行刺侯爷?」

  莫千言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卓鸣不耐地弹了弹刀刃,「说!」

  莫千言似被吓到了,身子缩向崔宁那侧,怯怯道:「也不是没见过……两年前的百花会上曾与侯爷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丈夫当街殴打于我,是侯爷出手相救,我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她感激又娇媚地看了安锦南一眼,「我一个弱女子……无以为报,若侯爷不弃……」

  安锦南才松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崔宁咳了声道:「行了。」他收了名册,回头朝安锦南行了一礼,「侯爷,此女的口供,想必外头已经听清了。」

  安锦南点点头,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身来。

  崔宁回眸,朝莫千言笑了笑,「适才,你说得很好。」

  莫千言见他面容温和,与卓鸣的凶神恶煞和安锦南的明显厌恶全然不同,朝他感激地一笑,怯怯地道:「那么,我能走了吗?」

  安锦南已经背过身,率先朝外走去。

  她视线越过崔宁,遥遥看着安锦南的背影,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毒,但很快消弭了踪迹。

  崔宁摇头道:「不能。还有个人想要见你。」

  莫千言眉尖颤了下,直觉崔宁这话大有深意。她未及多想,就见门口处走来一个孑然的人影。

  她心下猛地一沉,思及适才崔宁所言,说她的口供门外之人已经听清,她登时方寸大乱,震惊地看向崔宁。

  原来所谓审问,不过是引她说出刚才那些话,说给在门外的应荣听!

  不、不!这是她最后的倚仗,最坚实的棋子,怎能就这样轻飘飘地给人毁了?

  若连应荣也不帮她,她该怎么走出安锦南的牢笼?

  应荣伶俜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光线。

  崔宁含笑与他点了点头,也退了出去。

  狭窄的牢房中,只余一立一伏的两人。

  应荣身穿一身雪白的儒衫,温润的面容此刻灰败泛青,两手紧紧攥在袖中,用无法置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佳人。

  这是他自小就深埋在心底的美梦!

  这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爱过的女人!

  这是他奉若神明,宁自己伤得千疮百孔,也不忍她一蹙眉的仙子。

  原来在她心目中,他是这样的可笑啊……

  应荣一步步,如游魂般靠近。

  莫千言嘴唇打着哆嗦,伸出双手,攥住了他的袍角。

  泪水重新滑过脸庞,她摇头,急切而悲凉地哀求,「荣哥哥,你不要信……我、我是被逼无奈的……他们……他们太可怕了,我好怕、我好怕……」

  她抱住他的腿,将软软的身子贴了上去,「荣哥哥……带我走吧……别丢下我,别丢下阿言……」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可怜,应荣看也不敢看,就怕自己会忍不住将她剖成两半,去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黑硬如铁?

  这是他捧在手心、供在神龛,护了二十多年的女孩……

  泪水,不自觉地从应荣面上滑落,一滴一滴,打在莫千言的额前。

  她抿住嘴唇,攀住他的腰,勉强站了起来,贴在他身上,伸出手去抹他脸上的泪,「别哭啊,荣哥哥……阿言会痛……」

  那双手细白得便如雪玉雕成,那柔若无骨的身子,他就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种亵渎……

  从前但有触碰,他都会紧张得发汗,心内懊悔惭愧,觉得自己生出妄念,简直对她不敬,可……

  「阿言……」应荣艰难地张口,嘴唇抖得比她还厉害,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莫千言捧住他的脸,低低地道:「荣哥哥,阿言在……」

  「其实安锦南没有侮辱你,对吗?」他神情萧瑟地问出这话,心紧紧缩成一团。

  莫千言抚在他面上的手颤了下,无力地垂下去。她退后一步,含泪苦涩的一笑,「原来……荣哥哥已经不信阿言了……」她迅速抹掉眼角的泪,嘴角勾起轻嘲笑意,「其实这都是荣哥哥布的局吧?故意设套叫我说出那种违心的话,好给荣哥哥你自己寻个可以放下阿言的藉口。」

  她别过脸,冷冷地笑道:「何必呢?荣哥哥早就不是阿言的荣哥哥,荣哥哥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已经不在乎阿言了……」

  望着这样的她,应荣觉得很奇怪,直到现在她都不肯认,甚至理直气壮地认为是他对不起她。

  应荣抚住胸口,艰难地喘息了一瞬。

  喉咙深处有抹灼热的腥甜,被他强行抑制住,他勉力张口问道:「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个明白吗?瞧在你我兄妹一场……瞧在爹娘养育你十八年……你……跟我说句实话。

  「阿言,别让我变成一个笑话。为你当初一句谎言,我……你知道我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莫千言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水光已然不见。

  她抬起明艳的脸,柔弱的表情顿时化成刻骨的寒,轻蔑地笑道:「所以呢?你后悔了?是你自己愚蠢,是你胆小怕事!你若当真爱我,何必在意是真是假?你早就该豁出一切,替我手刃安锦南!你什么都没做到,有什么脸来质问我?」

  应荣睁大了眼睛,将她一切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从没见过阿言如此刻薄恶毒的模样,她好陌生,这样的她根本不是他心目中那个如冰雪一样纯洁的姑娘……

  「对!」事到如今,莫千言知道应荣再不会信她,索性不装了,转身坐回一开始坐着的墙角,眸光轻蔑地看向他,「是我故意引导你,让你以为我被安锦南所辱,顾长庚的死确实是安锦南的人下的手,不过不是为了抢我,而是因为我借用你手底下的人,将一宗大罪栽给了他!」

  应荣紧紧抿住嘴唇,眼泪不绝地落下,「你缘何……」

  「那个瞎了眼的狗东西!」莫千言咒骂道:「他祖上烧高香,娶了我这样的绝色竟不知珍惜,为一点区区小事就对我动手!我岂能饶他?」

  她瞪向应荣道:「若非你懦弱,不肯替我出头,若非你无能,不敢强争娶我,我怎会过得那样凄凉,怎会给一个肥头大耳的窝囊废欺凌!

  「应澜生,你胆小如鼠,有色心没色胆,我瞧你不起!我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你说过,每一个我难过的时刻,你都会陪在我身边的,可我在过着那样的苦日子时,你在哪呢?你这自以为清高的伪君子!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你是瞎了眼吗!」

  应荣身子轻轻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喉头那股腥气越发涌上,他强行抑住呼吸,摇摇晃晃地屈膝,跌坐下去。

  一尘不染的白衣沾了草灰和颜色不明的污迹,他泪眼望她,身子抖得不能自已,「我……我这样珍惜你……」

  莫千言冷笑,「谁稀罕你的珍惜?应澜生,你以为你很伟大,你以为你很高洁?你连娶我都不敢,你连光明正大地承认你爱我都不敢,你还能做什么?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应荣再也支撑不住,左臂撑在地上,头低下去,和眼泪一起砸落在地的,还有他嘴角的一缕鲜血。

  他头脑中如雷电轰鸣,不能承受的悲伤倾轧在脊背,叫他再也无力爬起。

  莫千言缓缓走到他身前,撕开宽大的道袍,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你知道吗?」她残忍地笑道:「我恨你们应家!恨懦弱无能的你,更恨你那道貌岸然的爹!我豆蔻之年就已经给你爹污了!

  「你以为他不许我嫁你,是因为你我的兄妹名分?是因为我已经和他睡了……他不敢叫你知道,所以委屈我嫁给顾长庚那样一个鼠辈!那晚我苦苦哀求,告诉你我不想嫁人的时候,你为何避开?」

  她脸上的笑,一点点的变得扭曲狰狞。

  「你以为自己对我很好吗?」她眸光泛红,疯狂地喝道:「你爹辱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我被顾长庚欺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是,我是害了你!因为我恨你,就如我恨那不长眼、将我推开,当我是团垃圾一样嫌恶的安锦南一样!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万劫不复!应澜生,你活着做什么?你这样没用,你活着做什么?」

  「阿言……」应荣嘴唇上面俱是鲜红的血,他艰难地抬起头,用迷蒙的双眼看向莫千言。她的轮廓模糊了,眼前只是一片淡而虚幻的影,一如这么多年来他可望不可及的梦,「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的残忍,生生剜去我的心。

  父亲、家族、名声和你……你叫我如何选?

  应荣觉得好似有把巨大的锯刀在生生割裂他的心魂,他痛得快喘不过气,痛得恨不得立时求个解脱。

  莫千言将他的手掌握住,贴上自己的胸口。

  「是我不好吗?是我不美吗?当日我苦苦相求,求你带我走,这样都无法引你动摇……」

  触手是温软如绵的细腻,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亲昵在此时化作现实,可内心感知的不再是羞愧、内疚与狂喜,他如遭电击般用力地甩脱了她的手,就地蜷缩着退开,抱住自己的头痛哭流涕。

  「阿言,求你别这样,阿言!」他带着哭腔的哀求,令人悲不忍闻。

  眼泪不是一滴滴的迸出,而是汹涌如雨般的倾泄。

  他从没如此刻一般狼狈过。

  他不敢看她,不敢听见她的声音,更不敢稍稍碰触……

  他雪白的衣裳沾了无数的污迹,涕泪交流,哭得凄惨不已,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耀眼而卓然出众的无双公子,他只是感情上的失败者,家族的罪人,为人愚弄半生而不自知的蠢货。

  他心底的信仰轰然倒塌。

  他心目中最敬最爱的两人,同时压垮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旧时回忆如山洪般袭来,点点滴滴的回忆汇成巨大的浪潮,将他兜头湮灭。

  不是没有苗头,不是不曾撞见过,那些可疑的瞬间、那些拙劣的谎言早有预兆,是他未曾多想,未曾怀疑过,在他生命里高山般巍峨正义的父亲,会对他最爱的人做出那样龌龊的事……

  第四十一章 悲剧之源

  「父亲!」少年的应荣脚步匆匆,向来沉稳的脸上少有地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欣喜,他手持书卷,快步地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远远看见父亲的贴身小厮立在门前,大老远看见他就拔腿跑了进去。

  他微微蹙眉,待走进了院子,见那小厮又折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大爷不要紧的话,不若先去园子里转转,老爷屋里有人说话儿呢,这会子不巧……」

  应荣脚步顿住,点点头,朝父亲屋里看了一眼,门窗紧闭,毫无动静。

  他迈步出来,在附近溜达,没一会儿就见阿言垂头从里头走了出来,她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挽好。

  他快步跟上去,喊她,「阿言。」

  她回过头,双目红肿,分明是哭过的。

  应荣心中一痛,「阿言,发生了什么事?」

  莫千言抿住嘴唇,下意识地伸手攥住衣服前襟,瘦削的身子微微打颤,好像有些冷。

  应荣狐疑地看了眼她来的方向,「是不是爹他训斥你了?」

  莫千言自小长在他家,与他亲兄妹一般,父亲为人严肃刻板,对他亦是极严厉的。

  他望着莫千言欲言又止的模样,强行抑制住想要伸手抚一抚她浏海的冲动。

  自他十三岁搬到外院住时,就已经知道阿言的身世了,她并非他的族妹,而是父亲旧时一位幕僚的女儿,在他们家中十三年,当成嫡女一般娇养长大。

  这两年他谨守礼仪,不敢稍稍逾矩,随着她越发出挑的美丽,他对她的感情好像也与从前渐渐不同了些。

  他甩开纷乱的思绪,微微朝她一笑,「虽然爹脾气不好,但他对你、对我都是一样,训斥几句也是为我们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莫千言咬住嘴唇,一双眼睛蓄满了晶莹的泪,脸色是惨白而难堪。

  她想出言痛骂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当着这样光风霁月的应荣,她说不出口。

  荣哥哥最是崇拜刚正不阿又有才情的父亲,她便说了,他又会信吗?

  她垂下头,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没惊起半点声息。

  应荣温声道:「阿言,我中了解元,父亲还不知道,待会儿我告诉他,他心情定会好,届时我再替你求求情,叫他别再训你,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的在学琴棋书画,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莫千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躲到应荣身后。

  应荣回过头,见父亲从院中跨出,面色阴沉不定,似乎还不曾消气,他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应从云沉沉扫了莫千言一眼,没有说话,负手朝园中去,停在月洞门前,示意应荣跟上。

  应荣有些不舍地看了莫千言一眼,朝她点点头,才快步跟上父亲。

  跨过月洞门,应从云道:「你既已知她身世,你二人孤男寡女,以后莫单独凑在一处,以免传出些不好的话来,污了我应家声名。」

  应荣垂头应是,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中了解元的欣喜被陡然升起的忧色冲淡,此时再看天色,只觉阴沉沉的叫人憋闷不已。

  为什么要长大?长大后的他与阿言,中间隔了山川河海,倒不及幼时无忧无虑地并肩坐在池塘边,自己亲手剥开一颗颗清甜的莲子,喂给她吃……

  那时他还不懂何为为情所困,如今心中满溢的浓情无处诉。

  至此后,他们连凑在一处说说话的机会都变得奢侈起来,后来应荣与父亲爆发过一次争吵。

  那时朝廷的调令刚刚下来,父亲即将入京为官,临行前,命母亲匆匆替阿言筹了一门婚事。

  那顾长庚乃是个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从前做过京城齐王府的侍卫,五大三粗,是个习武之人。因醉酒误事被齐王府遣退了,回到樊城,镇日拿从前追随过齐王之事四处吹嘘炫耀。

  他父兄皆是武人,祖上最高做过守御所副指挥使,但因皇权更替早已不复当年风光,只留下一个无从追溯真相的传说。

  他家家徒四壁,全靠祖母留下的嫁妆、首饰勉强过活,一家父子没一个有出息,兄长在县衙做捕快,却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恶霸。

  应荣骤知父亲给莫千言定了这样一门婚事,气血上涌,理智全无。

  他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争执,父亲罚他跪在祠堂的祖宗牌位面前,痛斥他——?

  「你还记得你读过的圣贤书吗?你心里还有礼义廉耻,忠孝仁义吗?你被美色遮了眼,对妹妹一样的女子心生邪念,你枉为君子,辜负族中老幼对你的寄望,你这是拿我们应家的脸给一个女人踩!你记着你的本分,你是长房长子,是应家未来的当家人,你这样冲动莽撞,目无亲长,如何担起这个家,如何叫人信服?也罢!此回入京,我这便写封奏摺拒了!我怎放心将我一家老小托付于一为美色所误之人!」

  母亲含泪地低声劝他,「你莫要气你爹了!我们应家积力百年才有这么一个出头机会,你忍心叫你爹为了你放弃这大好前程?你怎能做这家族的罪人?阿言再好,她与你可是有兄妹名分,你难不成还能将她娶了?或是将她一世留在府中吗?你不惧流言,她一个闺女怎么面对那些污浊的猜忌?

  「你若真为她好,该当做她的倚靠,她有我们这样的娘家,有你这样的兄长,嫁给谁能受得什么委屈?那顾家再不好,总是京城齐王府出来的人,你父亲此去京城,少不得各处打点联络,你要替阿言想,也要替你父亲想啊!」

  应荣跪在祠堂正中,看明月升起,又看残阳坠落,整整两日,不饮不食。

  他迅速憔悴、消瘦,心中痛楚难当,他被父母说服,被家族的担子压垮,他知道自己生来便没有任性妄为的自由。

  他生是应家长子,注定为应家奉献一生。

  情爱之事,从不是他应考量的,他将娶一个贤淑能干的女人,与他一起撑起门楣,为父亲的仕途、为族人的荣华、为名声……

  阿言来寻他那晚,是在她成亲前两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他躲着她、避着她,不敢听半点关于她的闲话,他有意逃避,也是有意在折磨自己,他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就一定能从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将自己抽离。

  可是阿言来了,她抱住他的腰身,苦苦哀求他带她走。

  她泪水滂沱,用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凄然地望住他,「荣哥哥,我不想嫁人……爹爹不肯收回成命,叫人锁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求你……求你带我走吧,我知道荣哥哥你最是疼我……」

  可他连看也不敢看她。

  那一瞬,心底无数个声音在呐喊,答应她!答应她!牵她的手,带她浪迹天涯!从此你们再也不会分开,她会成为你的妻,只属于你一人!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对美满鸳鸯!

  可是另一个声音在揪扯着他的灵魂,告诉他,别作梦了!你能逃到哪里去?流言足以毁了你,毁了她,毁了应家!父亲养你十八年,就是为了让你践踏他的尊严、污损家族颜面?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分忧,反而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家族,你算什么君子,算什么男人!

  「荣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带我走,你答应我啊……」

  「荣哥哥,难道阿言不好吗?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阿言?我们并非亲兄妹,你只要点一点头,为我争上一争,我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荣哥哥!」

  「荣哥哥……」

  应荣闭上眼,将回忆的闸门关住。

  不能再想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匆匆将阿言嫁了人,他原以为,是为了不让他继续为这见不得光的感情而沉沦,却从没想过,是父亲要走了,怕留下她与他独处,当年的丑事就再也藏不住……

  父亲防着他,全家都瞒着他,让他做了那可笑的傻子,对最无耻的人敬畏惧怕、言听计从,对最无助的姑娘冷漠相待,只沉溺在自己想像的痛楚里逃避着她。

  「你没说错,是我懦弱……」应荣闷声哭泣着,他没脸再看莫千言。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凌乱不堪的衣裳,宽大的道袍沾满尘土,可她看上去仍是那样的高洁无瑕。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宠儿,上天给了她这样一张迷人的脸,任谁看了会不疼惜、不心动?

  可偏偏风雨加身,无人庇护,任她如风中柳絮飘零着。

  她好恨啊!

  恨应从云,恨应荣!

  她要毁了他们,他们如何毁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唇边沾了抹恶毒的笑,「荣哥哥,你想过不曾?顾长庚那样的人,在新婚当夜发现我不是完璧之身,会如何对我?」

  她俯身,轻抚应荣的鬓发,手指轻柔得像雪落在花瓣上,「荣哥哥,他把我赤着身子就扔了出去呢!喝了酒要打,生了气要打,见我与男人说话要打,想起你们应家也要打,他说我是破烂货,是给你们应家玩厌了才给了他,你说我冤不冤啊……你看看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没有疤,可我肋骨都给他压断过的……」

  她说这话时再未流泪,而是笑着,用低柔婉转的声音,似情人间的低喃,「每次疼痛受辱时我都在想,我定要你们一个个的都尝尝这滋味……哦,对了!」她笑着道:「他还把我送过人,送给他的上峰,他欠了债的赌场老板,还有……哎呀,我都记不清了……」

  应荣紧紧堵着耳朵,实在不忍听,他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手滑滑凉凉的,抚着他的额头,他闭目朝后退,狼狈地踉跄着,终于摸到那虚掩的门,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身后幽暗的囚室中,传来莫千言凄绝的笑声。

  她仰头大笑,笑应荣的懦弱,笑自己的可悲,笑命运弄人,笑这无情而凉薄的世界!

  她的眼泪早已流乾,新婚夜赤身跪在雪地中时,她就已经发过誓了,这辈子,她绝不会为男人流泪,她要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哭着跪在她面前,忏悔他们的罪!

  只是……可惜了!

  应荣太蠢了,竟给安锦南发觉,她的路大约已经走到头了。

  不过,她不后悔,能借安锦南的手了结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了结了应氏一族,她便是死也够本了。

  至于当日替她指路的那幕后之人,她不准备叫安锦南知道。

  她曾对安锦南动过心的,几次暗中相随,对那高高在上而有孤寂深情的男人……

  他为他的亡妻十年不娶,她曾在心底默默的羡慕过,若有一个人为她深情至此,便是给他克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莫千言闭上眼,泪水重新漫了上来。

  她抿了抿头发,从发间取下木钗,她自地狱中走一遭,也该解脱了……

  她展唇,露出一个绝美的笑。

  「安锦南,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别饶了应荣,别饶了应家……来生……」

  她没有将话说完,木钗插进白皙柔软的脖颈中,很快喷涌出温热的血液。

  她的体温渐渐降低,她缓缓坐在地上,摆出最迷人的姿态,仰面躺了下去。

  乾草很快被鲜红的血染湿,当崔宁和赵跃进来时,发现人已经救不回了。

  应荣呆呆地坐在安锦南的书房中,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座上,安锦南手执狼毫,将一沓烫金红帛丢给他。

  「据闻樊城应荣书画皆佳,本侯大婚的喜帖,不如便你来誊写吧。」

  应荣本是面无表情,直到这话说完,过了约一刻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抱臂靠在椅背上,似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线条冷硬的下巴因淡笑而柔和了些。

  「哦,忘了告诉你,本侯即将在明年三月春迎娶丰家长女丰钰。」

  安锦南说到那个名字时,舌尖在唇间顿了顿,将那语气拉扯得有些缠绵。

  应荣怔怔地望着他,听他续道——?

  「届时,你来观礼。便是你在狱中,瞧在本侯面上,他们也会允的。」

  应荣不知如何反应,依旧怔怔望着安锦南。

  丰钰……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原本不应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女人。

  他前半生大多时间,除了念及阿言,便是考虑他的家族、他的产业,考虑如何替远在京城的父亲铺路,如何维系好父亲作为「孤臣」的贤名……

  对丰钰,从一开始他就怀着不纯的目的。他心痛阿言的遭遇,也想试探自己如今的能力,所以他大着胆子将主意打到了安锦南身上。

  他以为,一个被驱离出京城而又手无兵权的闲散侯爷,不过是强弩之末,瞧着威风,其实内里中空。

  他想知道自己如今的实力如何,是否有机会举家进京搏上一搏,更远的路他已谋算过了,安锦南在京城仇家众多,他远避盛城,怎知不是避祸?

  淑妃因谋害皇嗣而死,皇上早已厌弃恨极安家,他以为自己出手神不知鬼不觉,亦无人会替安锦南这龟缩之人出头……万万不曾想到,安锦南兼管了盐政!原来他从未失宠,他仍是今上信任的宠臣。

  可自己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族插手地方盐务一事更是不想安锦南查知,他得保住父亲的名声,保住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

  这样的大好局面,怎容安锦南打破?

  且他想证明,他自己比安锦南强!

  他越发想除去安锦南,疯狂的想,但这可笑的好胜心是源于什么,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此刻,从安锦南口中得知他曾求娶过的女人,即将嫁与安锦南为妻。

  他以为在阿言的囚牢中,他的心已经痛极至麻木了,可这丝丝缕缕的滋味是什么?

  他发颤的指尖,冰凉的身体,是为了什么?

  他抿了抿唇,觉得面前的安锦南好生可恶。

  他是在笑吗?笑他的无能?笑他彻彻底底的败了?

  应荣垂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红帛上面,大红烫金的帛上,笔力遒劲,银钩铁画般的字迹,「安」、「丰」两个字亲密的挨在一起。

  透过这浓稠的墨汁,他似乎看见,丰钰那张清冷的脸贴靠在安锦南的肩头,她那样倔强的女子,小鸟依人之时会是什么样呢?

  应荣攥了攥手掌,又松开,半晌才苦笑道:「侯爷……说笑了……」

  婚事,在不曾得到当事人应允的情况下被定了下来。

  应荣的求婚,他们乐于听从丰钰的意愿,可对象一旦换作安锦南,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丰钰房中人来人往,远近亲友几乎踏断了她的门槛,无外乎恭喜、凑趣、叙旧、攀亲。

  她从不知,原来她有那么多的姊妹知己,那么多的兄嫂叔伯。

  丰钰依旧过自己的日子,清晨便去丰老夫人处诵经吃斋,回屋后便是伺弄花草,或是拿些话本子瞧。

  午后,她会去丰庆的房里待一个时辰,不为旁的,只为坐在闷得人头晕脑胀、充满药味的屋中,笑着给父亲喂食汤药,顺带给他说一番母亲病中的情形。

  说得越多,她便记得越清楚。说得越细,丰庆的脸色便越难看。

  他衙门的差事已经做不得了,郎中来瞧过,说是还能说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有时丰钰在想,丰庆如今这样子,算她作孽吗?

  可药是在客氏房中一点点给他用的,他若不是耽于那种事,非要勉强行之,会病得这般重吗?

  不管是不是造孽,丰钰都不后悔。

  她从没想过要他的命,她甚至会努力出钱出力地供养他,让他好生养着,长命百岁才好。

  她要每天说上几件关于母亲的事,叫他时时刻刻记得,他今日之果与母亲当日的痛楚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一个对儿女无情,谋害发妻的恶人,他配得到同情吗?

  其实丰钰也知,自己骨子里根本和他一样,她甚至更恶劣,她对亲生父亲下手,比他还毒!

  丰钰喂完碗中的药,拿手帕替丰庆擦了嘴角,放下帐子,温声道:「父亲好生休息,我去瞧瞧杏娘。」

  近来,人人都知她待杏娘极好。

  因杏娘和丰庆的事有关联,丰大夫人等人本打算暗中处置了杏娘,如今因着她高看杏娘一眼,认了杏娘失去的孩儿,杏娘的姨娘身分几乎给默许了。

  反正,如今二房没有主母,客氏不过是个被关在房里,不见天日的待罪之人。

  第四十二章 梅林遇色徒

  与客氏一同被禁足的,还有丰媛。

  专门有个嬷嬷守着丰媛的屋子,她可以在西府内行走,却不能外出一步。

  丰媛无法送信给外祖家,也无法得见母亲,她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父亲不知为何不愿见她,更不肯听她替母亲求情,她和客氏身边的人都给丰大夫人关了,手中没一个可用之人,她孤立无援,觉得手足无措。

  如今府中人人都在讨论丰钰的婚事,都说,大姊姊要做侯爷夫人了。

  据闻当年在宫中,身为宫女的姊姊就与那大名鼎鼎的嘉毅侯有过一段情缘,又有那添油加醋之人将两人关系描绘成一段可歌可泣的绝恋。

  丰媛一开始听在耳中只觉得烦,如今她忽然燃起希望,如果丰钰能替客氏说上一句话,丰大夫人敢不给她面子吗?

  丰媛来的时候,丰钰正在和杏娘说话,见到她来,丰钰止了话头。

  姊妹两人来到廊外,丰媛垂头默默流泪,许久才纠结而艰难地拉住丰钰的手。

  「大姊姊,如今……只有你能替母亲说句话了……」

  丰钰冷嗤一声,是吗?她凭什么?

  当年自己被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几番情况危急,几乎丧命之时,可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客氏有可怜她凄惨,放她一马吗?

  凭什么她们走到绝路就有脸来求她?

  丰钰笑了下,「媛儿,听说明年春你也要入宫侍选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反问,叫丰媛怔了片刻。

  她抬眼看向丰钰,丰钰今儿穿的是湖绿色的袄裙,颈边围着长狐狸毛的领子。

  丰媛认得这成色,她从前在客氏的库房见过。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泛起挣扎的神色。

  如今客氏手里的那些东西都给了丰钰,都说那原本是丰钰亲娘的嫁妆……

  可在丰媛心里,那些东西从来就属于母亲,人死灯灭,父亲允了母亲便是允了,旁人凭什么来争?凭什么生生把那些东西都抢了去!

  她也是要成婚的人啊!开春的选秀一到,只要想法子划去名字落选回来,她就能嫁人了!母亲被禁足前已经帮她说好一桩亲事,对方是柳家的公子。

  忽然间,丰媛眯了眯眼睛。

  选秀?适才丰钰说起选秀?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丰钰道:「大姊姊,你是什么意思?」

  丰钰淡淡笑道:「我是担心你。当年我参选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本来已经说好,会划去我的名字,怎知后来……」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撩起眼睫,瞥了瞥丰媛,「如今父亲、母亲同时病了,你若是被选中进了宫,父母亲可又要添了心病……」

  丰媛紧紧捏住袖子,心中百般不安。

  不会的,丰钰不会是那个意思,对吧?

  丰钰向来待她还不错,虽然不是很亲热,可也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她不会是那个意思的,对吧?

  可一转念,疑心又起,难不成丰钰一直怀恨在心,恨母亲当年送她入宫?如今趁母亲和父亲病重,没人给她做主,就要推她去……

  丰媛心脏怦怦乱跳,慌乱得声音都在打颤,「大姊姊,父亲和母亲都会好起来的,我、我不会进宫,明年……」她勉强笑了笑,伸出发颤的指尖搭住丰钰的手背,「我还要瞧着大姊姊出嫁,送大姊姊去做侯爷夫人呢,大姊姊……」

  她对丰钰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睛已经不能自抑的红了一片。

  「大姊姊……」

  提及婚事,便触了丰钰的逆鳞,她眸色霎时冷了下来,翻手按住丰媛的手,道:「莫替爹娘忧心了,你也说,他们定能好起来的,安心等着,嗯?」

  话是安慰的话,可语调要多冰冷有多冰冷。

  丰媛从没见过这样的丰钰,记忆中的大姊姊总是沉静地低着头,即便母亲偶然发怒斥上几句,也只会呆呆地在旁听着。那次郑英之事败露,她与徐嬷嬷当面栽赃陷害于她,事后,丰钰不也没将她如何吗?甚至连句重话都不曾说。

  她看着自己的手被丰钰推开,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她该怎么办啊?谁能替她做主呢?

  时间一晃眼就到了腊月。

  宏光寺后山的梅花开了,丰钰和文心相约祈福赏梅,车子缓慢地压过轻薄的雪面,留下两道长长的痕迹,一路蜿蜒至山脚。

  文心和丰钰弃了马车,被一群婆子侍婢们簇拥着,缓步朝山上走去。

  「眼看腊八到了,我婆家的意思是先叫我回去……」文心托着丰钰的手,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脚底下打滑。

  丰钰看她神色怔忡,不由替她忧心,「朱子轩是什么态度?还是那么混不吝的?文二哥不曾打醒他吗?」

  说起来,文嵩为着文心的事已经不知找了朱子轩多少回。好话说尽,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夫妻两人这般僵持已近小半年,近来盛城内外传出些不好听的话,都说朱子轩夫妇二人如今「各玩各的」,气得文夫人心口疼,文老爷还把文心喊去斥了一通,撵她尽快回夫家去。

  文慈与丰媛一般的年纪,明年春也要参加选秀,落选后便可嫁人,婚事是早说好的,只碍于小选,未曾写婚书罢了。

  文老爷为族中旁的女孩儿考虑,不得已要委屈文心一二,且她还有两个女儿牵扯,不是说和离便能和离。

  世人对女人苛刻,对男人宽容,谁又有逆天妄行的自由?便如丰钰自己,又能逃脱命去?

  「那你准备怎么做?过了这个年节,那位……也快生了吧?」

  文心眉头的死结一直未曾舒展开,她长长叹了一声,抬眼看了下丰钰,「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又怕你瞧不起我。」

  丰钰眉头一挑,靠近她几分,「你和朱子轩私下见过?」

  文心大为惊异地看了看她,「丰钰,你是活神仙不成,你怎么知道?」

  丰钰上下扫了文心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你……不会后悔?朱子轩是什么人,我以为你看清了。」

  「是看清了,可……」文心抿住嘴唇,沉痛地道︰「可我凭什么要背负一个不能生养的罪名?我想证明我本就是可以的!是朱子轩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们朱家!」

  丰钰久久不语,其实她有些生气,文心这样骄傲,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打定主意不肯原谅朱子轩,发誓要那对狗男女好看,结果……被那人缠上,又容他亲近,那之前的撕闹又是为何?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地低头走着。

  文心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眶红了,「丰钰,你瞧不起我了是吗?」

  丰钰抿唇看了她一眼,终是不忍心,回身将她手臂挽住,将她扶着,低低地道:「你们夫妻间的事,原本就该你们自己做主,我如何想并不重要。」

  「我还不知你吗?你说这样生分的话,明显是不赞成,可我……」

  丰钰沉了沉眸子,没有去看文心,她怕自己的眼神太冰冷,文心会受不了。

  「你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罢,可你不该在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容许又一个生命参与进来。」丰钰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知道不被重视的孩子活得有多么艰难,「是男孩,你们皆大欢喜,当一切未曾发生过,可也是为着这个男孩,你见证了你枕边人的全部不堪,你真能心无芥蒂的与他生活下去吗?

  「若是女孩呢,你怎么敢赌?要再重复一遍你如今的痛,看他再置一房外室替他继承香火?文心,你这样骄傲,怎会为这种事妥协?你又要你的孩子如何自处?她是不受欢迎的,你想过不曾?」

  文心嘴角噙了抹苦笑,「我何尝不知?我娘和哥哥虽疼我,可我难道真的忍心瞧他们因我而给旁人指指点点?这个孩子原本就是个意外。丰钰,你知道吗?自从五年前生了小的,我已经五年没有怀上过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没机会看这个世界,更舍不得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爹,舍不得他一降生就被世人用流言淹没……」她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痛苦地缩着肩膀。

  丰钰回身将跟随的侍婢都遣得远了,掏出帕子给文心抹眼睛,「罢了,你别哭。你腹中有了孩子,切忌不可大喜大悲太过激动。是我话说重了,我毕竟没嫁过人,没和男人相处过,有些事旁观者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道你不容易……」

  文心给她安抚了些,吸着鼻子点了点头,「你是不知道男人的劲儿有多大,他、他硬来……我能如何……」她面上染了羞赧的红,把脸贴在丰钰肩头,小声地道︰「其实还没请郎中确认,我每月中下旬来小日子,上个月……没来,我觉得像……」

  听着,丰钰也跟着红了脸。

  她毕竟未嫁过,可男人冲动起来是什么样,她似乎是知道的,不由自主的,安锦南那张冰川般冷硬的面庞就浮现在眼前。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甩开莫名的思绪,扶着文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那个女人你打算如何,朱子轩可有句话?」

  文心叹了口气,「人心都是肉做的,虽然那女人不要脸,可她肚子里到底是朱家的种,我想过了,那孩子我会接到身边……」

  丰钰猛地抬眼,看向文心,「你疯了不成,你要替旁人养孩子?」

  她见过太多的阴暗,太多的不堪,多少亲生父子、母女都可成仇,遑论那是旁人的孩子。

  文心咬牙道:「难道我要容她用那孩子与我争男人吗?难道我要朱子轩守着我们娘儿们,心里却惦着他们?我只有将那孩子接到身边,才能彻底断了那女人的路。名分,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我会做主把她嫁去旁的地方,我不会准许她再出现在朱子轩的生活中……」

  丰钰并不赞成,可文心主意已定,她知道,今日文心特地邀她出来,便是寻求她的安慰和支持。有主见的人,从不需旁人替她拿主意。文心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她爱一个人是轰轰烈烈、毫无保留的爱,是明知那是火坑也要拚着性命去跳。

  丰钰只觉悲凉,她生命中遇过的好女人似乎都没有得到特别的珍惜。她娘如此,文心如此,深宫中的关贵人如此,而那些懂得筹谋算计,只爱自己,从不会对人动心的毒妇,却是活得无比顺心和畅快。

  如果有得选,丰钰希望自己是后者。

  终于走入宏光寺的梅园,入眼是红霞映雪的美景。

  丰钰尚来不及感叹,一旁的文心忽然朝她努了努嘴。

  她回眸看去,就见安锦南一身浅淡的冰蓝袍服,披着银狐大氅,正朝她缓缓走来。

  文心扫一眼身旁的从人们,在丰钰失神的空档悄悄退开。

  安锦南行至丰钰面前,目光掠过她,看了一眼她身后徐徐退去的女人,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朱家?」

  丰钰微微蹙眉,没有答话。打从他自以为是的强聘强娶后,她在他面前就再也没了礼数和耐心。

  见她转身就要离去,安锦南挑了挑眉,笑道:「若本侯没猜错,你这位知己,约莫要回去继续做她的朱大奶奶了。」

  安锦南从不是个有闲心关心旁人后院杂事的人,除非……

  丰钰拧了拧眉,略一想,脸色就沉了下去。

  安锦南轻嗤,「怎么,不高兴?」

  丰钰怎么高兴得起来?

  安锦南一暗示她就猜到了,朱子轩会出此下策,不惜用强也要与文心打破僵局,不正是因为她吗?

  丰钰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越发激荡,文心就要回朱家去了,她的丈夫本就是不堪托付,如今更打起旁的主意,生了旁的念头,文心那么好的人,自己如何放心她生活在那种卑鄙小人的身旁?

  她两手紧紧攥住袖口,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在生闷气。

  气朱子轩的虚伪,气文心的妥协,更气她自己,莫名其妙卷入这漩涡,赔进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带累了自己在乎的人……

  安锦南将她面上变换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双眸弯起柔和的弧度,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自打这回在盛城重逢,他似乎撞见了许多她冷静之外的面孔,恼羞成怒有之,伤心欲绝有之,冷酷无情有之,懊恼不甘有之,一点一滴汇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她,让他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个人在旁,日子必不会无趣。

  丰钰蓦地察觉到自己紧攥袖口的手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他稍嫌粗糙的掌心缓缓将她手背包裹住,然后将她冰凉纤细的指头一根根收入掌中。

  她背脊僵直,下意识想要挣开。

  安锦南已凑近贴了上来,「跟着本侯。」他轻声道,话语中透了一抹浅浅的笑。「记得本侯说过,你再忤逆,如何罚你吗?」

  他声音很低很沉,拖着暧昧的尾音,说出叫她心头微颤的话。

  那天他将她抵在窗前的情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他拂过的手、他吻来的唇、他粗重克制的喘息,他眸中幽深发暗的渴望……

  丰钰脸上不能自已地惊起一片红霞。

  安锦南拉开了距离,稍退一步,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

  「你得清楚。」他淡淡道:「嘉毅侯夫人这几个字,还是有点分量的。」

  他勾了勾唇角,促狭地看她一脸懊恼地咬着牙。

  「你想要她过得安生,就应打算好做她一世的靠山。」他朝她挑挑眉,目视那梅林深处,「朱家既然想攀,就给他攀一攀,偶尔拿本侯的名头去充充威风,本侯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他今天的话莫名的有点多。

  丰钰挑眉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被牵住的手,心中凉凉地想到,嘉毅侯的名头哪是那么好借的?冷家一借十年,最后下场又如何?

  她又想,若文心将来不幸,算不算是受她所累?

  两人牵手朝梅林深处走去,耳畔风声呼呼,梅瓣飘香。

  安锦南也不知为何,每每遇到丰钰自己就像久不沾荤腥的兽乍见了肉般,总想挨挨蹭蹭亲近一二。

  他掌心中的手指凉凉的,被他紧紧攥住,拇指从她光滑的手背摩挲至指头,他记得她手上有冻疮的旧疤痕,还有许多细碎的小伤口,那样一双曾被他嫌弃过不好看的手,此刻握在手里却半点不觉厌恶,甚至在心里跃起点点的企盼,只望她不要挣脱才好。当然,挣脱也不要紧,他力气大,还是可以再牵回来的。

  安锦南面部线条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丰钰朝他看去,见他眼角、眉梢都似染了春风,幽深的瞳仁映着梅花艳红的影,将太过苍白的面色折射出几许微醺的神态。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垂下头,微微俯身,无言地朝她看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交握的双手,眼前这神色困惑,面容清秀纤细倔强的姑娘即将是他的妻。

  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渴望过的,想要留在身畔的人。

  她并无特别之处,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子,他曾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过无数次,拒绝逃避过无数次,最终还是挣不开,他说不清如何走入了她织的网,只知道,自己喜欢如此,并且甘愿沉沦。

  他轻轻伏低身子,伸手取下她鬓边沾染的一片花瓣,然后覆手遮住她的眼睛。

  奇异的气氛笼罩四周,彷佛这并非严冬,而是恼人的芳菲四月。

  曾有过的几次亲吻给两人独处的时光平添了几许暧昧,此刻,温热的呼吸在耳畔,他用低沉醇厚的声音道:「丰钰,本侯……」

  丰钰闭紧了眼睛,以为他的吻就要落下,但他的声音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宽大的手掌抽去,丰钰眸色迷离地抬头,见适才与自己温言浅笑并肩漫步的安锦南此刻又恢复了平素的冷峻威严。

  他凝住眉头,转身看向不远处的不速之客。

  卓鸣垂头拱手立在后头,头上隐约冒汗,暗道:「怪不得崔宁不肯上前,推了我来回报……」

  安锦南的大手落在丰钰肩上,声音微冷,「你且候着,本侯去去就来。」

  他转过身,停在卓鸣面前,冷冷睨他数息,才语调冰凉地道:「说!」

  很快,安锦南和卓鸣离开了梅林,他虽嘱咐丰钰在此等候,可丰钰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安排。她还忧心着文心,今日文心找她出来,只怕是年节前最后一次见面了,甚至有可能到她出嫁都难再见一回,届时文心肚子大了,婚礼都是不能参加的。

  丰钰有些难过,自己身边的知交好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文心是她最在乎的一个,也是待她最好的朋友,多年情谊没被时光消磨,她们还如小时候一般,彼此信任温暖。

  她脚步急匆匆地朝外走,踏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眼看就到了梅林尽头,却见小道那头有三五个人一行,正迎面朝她而来。

  文心邀她至此,是与寺里打过招呼的,不会轻易放外男进来,自然,安锦南这种级别的人物不会受阻,可眼前这些人……

  她脚步顿住,想要避开,可对方已经看见她了。

  打头那人认出她来,双眸骤亮,嘴角挂了抹兴味十足的笑,「哟,这不是丰大姑娘吗?」

  丰钰双拳紧握,退后三步,朝来人略一颔首,她目光低垂,去寻第二条出路,绕进密林中去也不失为一种法子,可难免狼狈。

  她端持着该有的仪范,只盼嘉毅侯这名头真的好用。

  安锦南与她的婚事,如今盛城该当无人不知,郑家虽是商贾,但向来消息灵敏。

  她稍稍将心放定,立在侧旁等众人让出道来。

  郑英却全没这个自觉,他上回在丰家已经见过丰钰,当时只觉此女妆扮灰败老气,让他半点提不起兴趣,此时一打量,她茜裙轻裘,薄施粉黛,立在白雪艳梅之中,阳光折射在雪面上,映衬着她的脸洁白秀美,眸光潋灩,观之身段,细束纤腰,修长窈窕,倒比从前耀眼。

  察觉到丰钰的目光朝左边瞧,他朝身后几个同行的人使个眼色,快步朝她走去,调笑道:「姑娘与我在此处偶遇,可见是有缘,上回郑英错怪了姑娘,还不曾与姑娘致歉。」

  丰钰眸色一紧,随着他的靠近,他的同伙极快地分散开,从各处堵住她可能逃去的旁路。

  丰钰面色不变,没有露出怯意,微扬下巴,淡淡道:「郑公子说笑了,我兄长与从人便在左近相候,不扰公子与友人赏花,告辞。」

  她挺直腰背,暗暗咬紧牙关,大大方方地朝前走,行至郑英面前五六步远,她停了下来。

  郑英并无让路之意,那双眼睛在她身上无礼的打量。

  唯今只有身后无人拦阻,可她若避去身后的梅林深处,便是露了怯,郑英如此张狂大胆,他怎会不追?梅林前方乃是山壁,她又能逃往何处?

  她咬了咬牙,声音冷下来,「郑公子这是何意?」

  郑英笑道:「致歉嘛,郑某很有诚意的。姑娘如此冷若冰霜,可与当日那信中所写的字不大一样,何辕,你可还记得,丰大姑娘在信中喊我什么?」

  他身侧一人大声笑道:「郑郎嘛!慕郑郎风采,祈望一会……啧啧啧,丰大姑娘信中胆大热情,怎么面见了却是这般拘谨?」

  郑英嘿嘿笑着,一步步靠前,丰钰回眸,见身后竟也立了人。

  她被围堵在人墙中,眸色越发冰冷。

  当日事早已查明,是客氏的陪房刻意陷害,郑家如何不知?此番却又拿那封作假的信来当面折辱她,郑英分明是故意的!

  浓烈的酒味从郑英等人身上发散出来,丰钰知道今日不能善了,逃无可逃,若大声呼救,文心和从人们虽在左近可赶来相护,可她的名声便随之完了。

  郑英越走越近,「丰大姑娘不是说,倾慕于我,愿效文君相如,与我同奏一曲凤求凰?我这便在你眼前,姑娘却羞什么?」说着,他伸出手就朝丰钰的脸颊抚去。

  丰钰闪身避过,同时注意着身侧其他人的动作,绷紧了面孔,「公子慎言!我劝公子快些醒一醒神,莫要因一时糊涂犯了大错,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公子可要三思!」

  她话中浓浓的威胁只盼郑英听得明白,她并非没家世、没背景的人,郑英今日敢动她,毁了她和安锦南的婚事,丰家就能跟他豁出命去斗个你死我活。

  郑英嗤笑一声,他任性妄为惯了,什么事没犯过?当街调戏妇人,与人争风吃醋害了人命,赌钱喝酒闹点事来,不论什么麻烦都有他家数不尽、用不完的银子摆平。

  他虽不大敢惹官家,可此刻醉了酒,又有身边的狐朋狗友撺掇,哪里还顾得上?他笑嘻嘻地两手抱胸,嘴里不乾不净地道:「哟,我好怕啊!姑娘说什么冤家?倒是,可不就是冤家?」

  丰钰扬手一掌朝他挥去,面容因怒而微微泛红,声色俱厉地道:「你给我放尊重些!」

  郑英横臂将她的手掌箝住,在她指尖使劲嗅了嗅,「好香!」

  身边暴起一阵哄笑,气得丰钰脸色一阵阵发青,「郑英,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郑英将她手一扯,另一只手抚上,去捏她的下巴,「怎么不知?姑娘心心念念与我做对鸳鸯,我这不是……」

  「郑英!」丰钰厉色道:「你可知,我即将与嘉毅侯成婚!你敢动我,我夫君岂能饶你?」

  情急之下,她哪里还顾得上矜持,扬声高喝,只盼吓退了歹人。

  果然,郑英身侧一人眼神闪烁,偷偷扯了扯郑英的衣角,「四哥,咱们……」

  郑英反手一掌,将那人脸颊打得高高肿起,「怕啥?」他眸中射出怨毒的光,将丰钰一扯,收进臂弯,「你们丰家害得我们郑家多惨你可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我不在你身上收个够本,怎对得起我一家老小?你以为你什么东西!等老子玩完了,给你画张春宫图,送给你那克妻鬼未婚夫瞧瞧,看你给老子玩成什么贱样!」

  郑英见众人似乎都有些惧意,眸子一厉,喝道:「你们怕什么?这可是未来侯爷夫人,你们作梦都构不着的人!错过这村儿,哪还有这店儿?给嘉毅侯戴绿帽,想想都够兴奋!」

  「是吗?」

  冷冷的一声问,从郑英身后传来。

  郑英未及反应,他周遭的人已变了脸。

  丰钰挣扎扭动着身子,好不容易扭过头来,越过郑英的肩膀,她看见小道之上,安锦南面色沉沉的立在那儿。

  她原是个清冷又骄傲的人,适才那种情形都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弱态,此时见着了他,不知怎么地,心里突然酸酸涩涩的,感觉好生委屈。

  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她眸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湿意。

  郑英意识到不对,攥住丰钰的手臂带她一并转过身来。

  安锦南眼睛眯了眯,薄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可他周身都是不容忽视的杀气。

  郑英未曾见过嘉毅侯本人,可不知为何,他一见面前这高大而阴郁的男人,就猜出了他的身分。

  他喉结滚了滚,余光瞥见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已经逃的逃,跪的跪。

  见自己手里还握着丰钰的腕子,他下意识地松开,丰钰便快步朝安锦南奔了过去。

  安锦南面无表情,看也没看避到自己身后的女人。

  郑英勉强挤出个笑,「小、小人……错认了人……侯爷您……」

  安锦南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冰冷的面容浮出一抹轻笑,朝郑英招手,「过来!」

  郑英慢吞吞地朝前挪步,嘴里仍在辩解,「小人真不是有意……」

  安锦南等他近前,眸子半眯,颔首道:「嗯,过来。」

  郑英只得又近了两步,抬脸望着安锦南道:「侯、侯爷?」

  安锦南淡淡一笑,举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侯……」郑英这句话没能说完。

  安锦南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突然攥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丰钰听见安锦南冰冷而暴怒的声音——?

  「卓鸣,把她带下去!」

  丰钰动了动嘴唇,尚未说出什么,卓鸣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朝她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心中有些忐忑,抿一抿嘴唇,没有违逆安锦南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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