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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试阅 ✿] 孔薏《药妻甜夫》(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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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19-6-5 11: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药妻甜夫》卷一
作者:孔薏
系列:蓝海E691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6月5日

【内容简介】

作为前来依亲的表小姐,入郡王府当天就碰上表哥赵澈坠马昏迷,
徐静书都想哭了,因为从风俗上来说,就是她带衰啊……
为了留在这最后的庇护所,她不顾自己瘦弱的小身板,
贡献出因「奇遇」而拥有解毒疗效的血,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救命之恩让她一跃成为座上宾,待遇比府中的姑娘公子都好,
而表哥不仅特地为她延请夫子指点她考书院;
她被姑父的后院人欺负了,他三言两语打脸那些见不得光的妾室,
还将象征他身分的玉佩给了她,向整个王府宣示她是他罩的,
不过要他罩也不是简单的事,窥出他爱吃甜食的秘密不仅不能说,
还得三不五时做个甜点贿赂他,滋润他的胃、甜他的嘴,
原以为这般平和的日子会延续下去,可一桩失踪案却勾起了她的噩梦……

  第一章 谎报生辰救表哥

  大周武德元年七月廿三夜,戌时近尾。

  长信郡王府内,夜露凝枝,月色氤氲着秋意,客厢庭前,徐静书立在孤植的朱砂丹桂下,双手拢于宽袖,瘦小身躯融进暗夜树影。

  时值初秋,枝头有初绽的桂子悄悄递散着馥郁,她接连深吸气,不断将那甜津津的蜜香纳入肺腑。

  「表小姐怎地站在风口?」从外头回来的侍女念荷匆匆迎上,温声劝说:「入秋夜风扑人,表小姐身子弱,又有伤,当心着凉。」

  念荷是长信郡王府侍女,进府不到半年,之前只做粗使活计,三日前,前来投亲的表小姐徐静书被安置在此住下,念荷托她的福,被总管临时升等,拨来照应饮食起居。

  徐静书身形较同龄人瘦小许多,投亲路上又逢波折磨难,身上带了些伤,惨白小脸不见血色,病恹恹叫人生怜。

  「多谢念荷姊姊关怀。」徐静书弯了笑眼,细声讷讷,「我睡不着,透透气。」

  她是长信郡王妃的侄女,虽是五服之外的旁支远亲,那也是实打实的血脉亲缘,府中谁都得恭敬称她表小姐,念荷哪敢当她这声姊姊。

  「表小姐唤我念荷就好,」念荷挪了步子,以身替她挡风,「我瞧您每顿都吃得少,可是饿了才睡不着?」

  徐静书猛地挺直小腰板,认真道:「不饿的!我本就吃得很少,每顿只一点点就够。」

  她使劲眨眨眼,话头一转,「念荷姊……念荷,你是去含光院了吗?大公子可醒了?」

  含光院是郡王府大公子赵澈的居所。

  念荷摇头道:「含光院这几日不许旁人近前,我只找了白日在里头当值的小姊妹打听,据说大公子还是没醒。」

  这消息让徐静书笑容发僵,两耳嗡嗡响,连几时被念荷送进寝房都不知道。

  三日前的黄昏,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赵澈与友人在镐京东郊游猎,不慎坠马伤及头部,当场昏迷,郡王府立刻就炸了锅。

  长信郡王赵诚锐立刻进内城请了圣谕,带回几名太医替赵澈诊治,三天两夜过去,赵澈丝毫没有醒转迹象,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郡王府内一时人心惶惶,众人各怀心思,却都不约而同关切着含光院的动静。

  虽然还没与那位表哥见过面,可徐静书发自肺腑祈望他安度难关、尽快苏醒。

  她是在赵澈出事当天早上前来投亲的,按乡间忌讳,有客登门时若家里人出了事,这客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徐静书不清楚郡王府内会不会也有这讲究,若有,那她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

  钦州堂庭山乡下虽有她的母亲,可母亲有了新的夫婿和新的儿女,对那个家来说,徐静书只是个浪费米粮的累赘,好不容易才送走,谁会乐意她再回去?

  长信郡王妃徐蝉是徐静书出了五服的远房姑母,她千里迢迢上镐京来投亲,说来有点厚脸皮,可除了这位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远房姑母,她再无可投靠的去处。

  想到这些,徐静书扁着嘴蹲在墙角,于黑暗中抱头缩成一团,像只仓皇落单的幼兽。

  她今年十一,没有家,没有可供撒娇耍赖、予她庇护的亲人,没有一技之长,甚至没有足以养活自己的强健身躯,好不容易有个远房姑母肯收留她,却又遇到这样的事……

  或许明日就要被赶走了吧?到底要怎么做她才能活下去?

  亥时,院外响起嘈杂人声,徐静书忙收好落寞思绪站起来。

  她起得太急,眼前霎时一片白茫茫,两腿又因蹲太久而发麻打晃,幸亏及时伸手扣住窗棂才没摔倒。

  细瘦右腕裹着伤布,死命扣住窗棂时太过用力,将愈未愈的伤口再度绷开,新鲜血迹迅速渗出,她未觉疼痛,左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小心将窗户拉开一道缝,屏息凝神向外张望。

  难道是等不及天亮,这就要将她赶走了?

  念荷匆匆披衣出来应门,客院门外的阵仗让她发懵,呆立半晌才想起要行礼,「孙总管夜安……」

  「虚礼就免了,急着呢。」总管孙广语速匆匆,「我记得你是阳年阳月出生的,那你出生时辰是?」

  念荷不明白总管特地来问她生辰是要做什么,却又不敢乱问,老实应道:「癸卯时。孙总管大约是记差了,我生在乙丑年……」

  「不是阳年啊……也不是阳时……」孙广失望叹气,急得想跺脚。

  「孙总管可是要寻阳年阳月阳时出生的人?」从寝房奔出的徐静书单手按在腰间,站在念荷身侧喘声急问。

  门口高悬的灯笼洒下昏黄光晕,照着瘦小苍白的脸庞,也照亮她眼中的热切。

  「表小姐夜安。」孙广得体执礼,「正是。事情急,一时没法去府外找人,惊扰表小姐歇息了。」

  「无妨。」徐静书垂下颤抖的睫毛,使劲咽了口水润着干涩喉咙,唇角扬起笑弧,「我是,我是纯阳生辰。」

  早年外头战乱不歇,偏僻乡间没处求医问药,能垦些荒山野地养家活口就算天可怜见,若不幸遭逢病痛,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土方寻些草药,至于服下后能否好转,全靠各人的缘分各人的命。

  如此一来,不少人便将活命的希望寄托于鬼神、巫祝,越是穷乡僻壤、深山蛮荒,对方术、巫医之道越习以为常。

  长在山间村落的徐静书对方士、巫医惯用的法子自不陌生,当她隐约听到总管孙广在问念荷的生辰,又念叨「阳年阳月阳时」之类,就大致猜到所为何事。

  赵澈昏迷三天两夜,连太医们都没法子,想来长信郡王夫妇是偷偷寻了方士或巫医,这八成是需要纯阳生辰的血替赵澈解厄消灾。

  徐静书立刻就想到,若自己对这府中能有点用处,想必就不会被赶走了,为避免流落街头,她得赌这把。

  到了含光院,瞧见郡王夫妇跟前那灰白道袍的游方女术士,徐静书心中巨石稍落半寸。

  见孙广竟领来投靠自己才没几日的远房侄女,郡王妃徐蝉眉心蹙紧,转头看向自家夫婿。

  长信郡王赵诚锐是今上的异母弟弟,是个不担朝职的富贵闲王,为着昏迷不醒的长子,他已三天两夜未曾合眼,此刻双目布满血丝,焦躁又憔悴,哪有心思留意旁的。

  孙广解释道:「宵禁将启,不便出外另寻他人。查遍府中,实在只表小姐一个纯阳生辰的姑娘……」

  赵诚锐揉揉眉心,举目看向瘦小的徐静书,「为救你表哥,也是没旁的法子才如此,需取你三滴血,再劳烦你在他跟前守一夜,不会伤你性命。只要你表哥能醒转,姑父姑母今后绝不亏待你,你可愿意?」

  沙哑疲惫的嗓音里满是诚挚恳求,贵为郡王,又是长辈,这姿态着实算放得很低了。

  徐静书怯怯垂着脸不敢直视,只轻轻点头,「愿意。」

  游方女术士说,欲使赵澈醒转,除了要徐静书三滴「纯阳血」化入符水给他喝下,还需借助她的「纯阳气」。

  女术士将寝房内的侍者全数遣出,点了清香符纸在里头净了一遍,便出来与长信郡王夫妇一道等在外头,只让徐静书单独入内。

  徐静书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化了三滴血的符水,绕过屏风慢慢走向内间。

  床榻上躺着位长身少年,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昏迷三天两夜水米不进,他的唇瓣呈虚弱淡粉,干燥发皱,翘着点白色的皮,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个好看到不像话的矜贵公子。

  徐静书将符水放在床头小柜上,站在床畔垂眸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哥,心中没来由地笃定道:他的眼睛必定也极漂亮。

  出神片刻,她捏着小拳头揉揉酸涩的眼眶,告密似的软糯低喃道:「符水是骗人的。」五岁那年,她眼睁睁看着爹喝下符水,可隔天就没了。

  「纯阳生辰也是假的。」她和那女术士没两样,都是骗子,「就这一回,往后我一定做个诚实正直的好人。我不会一直赖在你家,等长高些,能寻到差事糊口就走。」

  她想了想,小声补充,「将来做工挣钱了,我每月送一半工钱回来。我在你家也不吃白食,能帮忙做许多事,我虽然力气小,不能挑水劈柴,但我会洗衣做饭,会照顾小孩子,会做好吃的糕点。我脾气也好,往后你若不高兴,我哄着你、让着你,我还很聪明……」

  她顿了顿,望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少年,兀自点头强调,「是真的,我爹说的。」

  昏迷中的少年听不见也看不着,自无任何回应。

  「我不知是不是当真可以救你,但我必须试试,不然我就没处去了,」徐静书郑重对床榻上鞠了一躬,「总之,求你一定要醒,拜托了。」

  单方面谈好条件后,她以舌尖润着自己干涩的唇,四下梭巡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枕畔。

  枕下露出匕首外鞘的尾端一截,鎏金雕花嵌着红色宝石,在长烛灯火下烁着幽光。

  徐静书艰难咽下喉头哽阻,慢慢朝那匕首探出手去,指尖不住轻颤……

  虽说徐静书年纪小,没多大见识,但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她是打心底不信方术、巫医能救人性命的,既然方术、巫医不能信,那碗悬浮着纸灰碎屑的符水就更不能信了。

  她紧攥着从赵澈枕下摸来的匕首,端着符水蹑手蹑脚走到窗畔花几前,将符水全数倒进花盆,这才走到圆桌旁,揭开桌上的瓷壶盖子,定睛一看,里头是半壶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她放下心,去外间角落的红泥小炉上倒了滚烫开水,将空碗刷干净,再回来时,她又忐忑地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最终咬牙在圆桌旁坐下,慢慢卷起衣袖,神情悲壮。

  进京投亲的路上遭遇颇多波折,她从老家带出来的小行李早不知落到何处了,到长信郡王府那日没有换洗衣衫,徐蝉便命人去郡王府二姑娘那里拿了几套旧衣裙给她先将就着。

  据说那位二姑娘比她小半岁,可人家的衣衫在她身上足足大了两圈,衣袖又空又长,将她的手遮得只能瞧见五个指尖。

  徐静书扁扁嘴,将过于宽大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乾瘦细腕上沁血的伤布。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屏除脑中杂念,将伤布一圈圈解开,吹吹已绷裂的旧伤,彷佛这样能止疼。

  将瓷壶中倒出的那碗凉开水喝去小半,沁凉白水猛地入喉,直落胃袋,惊得她一个激灵,脑中霎时清明。

  要凉水承接,这样才不会很快凝固。

  照之前的实例,若从右腕取血,致死的机率小些。

  对,沿着这里划开,刀口切莫偏了。待血涌出后数到十,迅速扎紧伤口上方脉跳处。

  她握紧匕首,极力回想那些人取她活血时的画面与言词,照着记忆中的痛楚纹路,一丝不差地划拉开去。

  不怕的,她很聪明,不会记错。

  七月廿四寅时,日夜交替之际,整个镐京都在昏昏残梦中将醒未醒。

  随着寝房门慢慢打开,廊下候了一夜的长信郡王夫妇倏地从椅子上站起,一旁的侍从们也绷直腰背,全都屏息凝神紧望着徐静书。

  清冷晨风拂过衣摆,越发显得她身躯瘦小孱弱,惨白的小脸上隐隐透点青,双眼发直,恍兮惚兮,半晌找不着落点,这副模样叫人看不懂事情端倪。

  徐蝉被惊得两腿发软,在侍女的搀扶下颤颤迎上去,「静书,你表哥……」

  听到徐蝉的声音,徐静书勉强定住涣散的目光,抬头怔怔冲她扬了唇,「他疼,在哼哼。」

  据太医们的诊断,赵澈坠马触地时伤及头部造成昏迷,连日来是五感尽失,若已能哼哼喊疼,也就是说——?他醒了!

  之后含光院又发生了什么,徐静书全不知情,她在念荷的搀扶下回到客厢,恍恍惚惚嘀咕了句「我先睡会儿」,便兀自和衣而卧,软绵绵地蜷进被中,彷佛周身精力全被抽乾,整个人像具忘了填塞中空的皮偶。

  睡一觉就会好。以往每次有病有伤,都是睡一觉就好的,她不怕。

  徐家祖上在淮南是小有名声的书香之家,但徐静书生不逢时,没赶上家里风光的年月,实在不是个身娇体贵的命。

  她父母成婚不久,异族铁蹄就侵门踏户,前朝亡国,短短数月之内,江左三州呈流血漂卤、十室九空的惨状,侥幸活下来的年轻夫妇仓皇逃到江右,狼狈辗转数年,终于回到徐家先祖最初的来处——?钦州堂庭山间的破落村庄。

  夫妇俩在人烟稀少的山间小村结庐而居,垦点荒地勉强度日。

  她父亲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母亲更是碧玉娇娇的大小姐,两人年少时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突然要靠耕种活口,艰难潦倒可想而知。

  到徐静书五岁时,父亲积劳成疾,不到三十就撒手人寰,母亲独自带着她,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苦撑三年后,她母亲应了同村胡姓庄稼汉的求亲,母女俩总算能一日吃上两顿饭。

  如此身世的徐静书自不会是温室娇兰,看着身板瘦小、性子怯软,却禁得起风雪,耐得住摧折,绝不会轻易倒下。

  从卯时睡到未时,足足五个时辰后,徐静书被饿醒了。

  扶墙出了寝房,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虽说雨不大,到底「一阵秋雨一层凉」,她又才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来,当即被扑面凉意激得缩了脖子。

  吃饭时,念荷见她冷得唇色发白,愁眉不展地道:「早前从二姑娘那里取来的几套衣衫都不大厚实,这……」

  当初借二姑娘的衣衫只是事急从权,郡王妃原打算过后再请人来替徐静书量身裁制新衣,哪知跟着赵澈就出了事,再没顾得上她这边。

  徐静书乖巧地笑了笑,「我也没旁的事,待会儿还回床上裹着被子吧,雨停了就不冷了。」

  口中说着话,她的目光却始终黏在碗底最后一点鸡茸粥上,就剩一丁点儿了,用甜白小匙刮了半晌也舀不起来,这让她有些焦灼。

  掀起眼帘偷觑了念荷一眼,见她正皱眉打量着外头的雨势,徐静书飞快端起碗凑到小脸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碗底那点粥舔得干干净净。

  念荷回头时她已将空碗放到桌上,假作镇定地将双手置于两腿,「我吃好了。」虽明知念荷并未瞧见她方才的举动,可她还是觉得赧然,双颊隐隐烫红。

  「我再去厨房拿一碗吧?」念荷见她吃得干净,寻思是没吃饱的。

  徐静书坚定摇头道:「已经饱了。」才怪。

  到长信郡王府这些日子,她始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好意思多耗姑母家米粮。

  怕念荷还要劝,她赶忙另起话头,「含光院那头如何了?」

  「我方才去大厨房取粥时,听人说大公子已醒了,送去的鸡茸粥都吃下半盅呢。」

  徐静书一口长气还没吁完,就听念荷又道:「可大公子的眼睛似乎瞧不见了。」

  啊?徐静书猛地抬头,才有点血色的小脸又转白,声气虚弱,「怎么会呢……」难道她的血有问题?不应该啊。

  念荷将自己零碎听来的消息转述一遍,「太医们说,大公子坠马触地时磕着头,脑中有血瘀,需长久服药慢慢化开才能复明。」

  听完这话,徐静书才慢慢松了肩,她虽半懂不懂,却对太医们的诊断深信不疑,太医可是在内城给皇帝陛下看诊的大夫,不会骗人的。

  重新回到寝房裹进被子里,徐静书却睡不着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赵澈乍然失了目力,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太医说的长久服药,到底是多久?」她使劲挠了挠头,烦躁地嘀咕着,若他的眼睛很久都不好,那她算是救了他,还是没救他?到底会不会被赶走啊?

  念荷见徐静书没有再睡的意思,便端了热水,又拿了新的伤布与药膏进来。

  「早上表小姐回来就睡沉了,我怕吵着您,没敢换药。」

  徐静书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低垂眼睫道:「我可以自己来。」

  「那哪儿成?」念荷端了凳子坐在床前,拧巾子先替她擦了手脸。

  她身上有伤口,这几日念荷都只能替她擦擦,不敢让她沐浴。

  「呀,伤口怎么又绷开了。」念荷小心替她吹着,解着旧伤布的动作越发轻柔。

  徐静书顿了顿,抬起脸笑弯了眼睛,「大公子躺着咽不下东西,我扶他起来时绷开的。」

  这解释在念荷听来顺理成章,倒也没多想,另拿了干净湿棉布,一点点将伤口周边的血污拭净。

  徐静书脊背绷紧,却不喊疼,只不停咽口水。

  念荷正准备替她重新上药时,房门被推开,一位粉色衣裙的漂亮小姑娘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见着来人,念荷立刻起身请安,「二姑娘安好。」

  来的是长信郡王府二姑娘赵荞,赵澈的异母妹妹。

  「在上药啊?忙你们的。」赵荞摆了摆手道:「我母亲说下雨了,天冷,让我给……」她盯着徐静书的小瘦脸稍作犹豫,片刻后继续道:「给表妹送几套衣衫过来应急。」

  念荷忍笑,小声提醒,「表小姐比二姑娘大半岁,该是表姊。」

  「她小小一只,怎么是我表姊?」赵荞将手中那叠衣衫放在床尾,撇撇嘴,「就是表妹,不许强嘴。」

  「那、那就表妹吧。」徐静书冲她笑,「多谢二姑娘的衣衫,给你添麻烦了。」

  「啧,你怎么跟着叫二姑娘?」赵荞皱起鼻子冲她做怪相,「叫表姊。」

  徐静书与长信郡王府这门远亲,顺的是郡王妃徐蝉母家血脉,论起来已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关系,而这位二小姐赵荞的母亲,是长信郡王的侧妃孟贞,她与徐静书之间可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二姑娘在府里自来是个刺儿头,犯起浑来连她亲爹的帐都不买,但不管表姊表妹,至少她这话是认了徐静书这亲戚,善意很明显。

  赵荞大剌剌地坐在床边,歪头打量徐静书的伤口,吃痛般皱了脸。

  「念荷,你上哪儿取的药膏?闻着气味就不灵。我的侍女在外头,你跟她去我房里取白玉生肌散来。」

  白玉生肌散,听名字就很贵。

  徐静书忙道:「不必浪费那么矜贵的药……」她与赵荞初次相见,实在不敢承人家这么大的人情。

  「浪什么费?你可是我大哥的救命恩人,今后你在这府里只管横着走。」赵荞拍拍胸脯,大气得很,「谁敢叽叽歪歪,你跟我说,表姊护着你!」

  徐静书还不知,这位连亲爹都不服的二姑娘,生平就服她大哥一个。

  「那……多谢表姊。」徐静书略垂下脸,软乎乎地笑开,大约不会被赶走了吧。

  第二章 表哥的道谢

  赵荞的年纪还构不上拥有单独居所,眼下随母亲住在郡王府北面的涵云院,离西路客厢有点远,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两盏茶功夫。

  念荷去取药,赵荞与徐静书便各自捧了盏热茶对坐。

  两个小姑娘相互都无恶感,可毕竟初次相见,一时无话,只能笑笑,各自低头喝茶。

  少顷,赵荞指了指徐静书的右臂问道:「伤是被人拐子划的吗?听说你上京来时被人拐子抓走了。」

  赵荞自小养尊处优,到哪都有一堆人妥帖随护,关于「人拐子」的邪恶勾当,对她来说就如同说书人嘴里的离奇故事,听过没见过,眼下有个活生生的苦主坐在面前,她既同情又好奇。

  「我找机会藏了块碎碗瓷片想逃跑。」茶水热气氤氲,拂过徐静书低垂的眼睫,「反手割绳子时自己划伤的。」

  赵荞惊讶又佩服地竖起大拇指,「瞧你瘦瘦小小,居然挺有胆的,寻常人怕是吓得只会哭。」

  徐静书抿笑无言,没人哄的孩子遇事不会哭,留着精神想法子寻到生路才是正事。

  「那你是自己跑出来,再去大理寺寻官差?」赵荞又问。

  当初是两名大理寺小吏送徐静书来的。

  「人拐子看得严,我试了几次都没跑成,是大理寺正巧在抓他们,最后端了他们的老窝,这才救我出来。」有些事不能被人知道,所以她的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大致上倒也说得通。

  「狗胆包天的人拐子。」赵荞咬牙切齿道:「活该他们撞大理寺手里,秦大人可凶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近来大理寺风头正劲,先是连着端了几个贩卖人口的窝子,救出许多人;紧接着又查办了「甘陵郡王通敌案」,牵出甘陵郡王赵旻「在府邸内私自圈禁十几个小孩,行阴邪之术将大活人用作炼药的药器」等诸多暴行,轰动镐京街头巷尾。

  甘陵郡王可是皇后陛下最爱重的皇子,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连他都敢办,对人拐子自是更不会轻饶。

  「嗯!」徐静书重重点头,半晌又似想起什么,问:「表姊今日不必念书吗?」

  在徐静书有限的认知里,像赵荞这般年纪的郡王府贵女,这个点应当是在读书才对。

  赵荞抿了口热茶润润嗓,「大哥受伤,我哪有心情念书?告假好几日没出门了。」

  倒也是人之常情。徐静点点头,笑问:「府中同辈,眼下只你与大公子兄妹两个?」

  她这些日子既要平复劫后余生的后怕,又要担忧自己会不会被赶走,许多事便没顾得上问,对郡王府内的情形所知甚少,如今赵澈已醒,她心中大石落下泰半,便想趁机探问打听一番,也好盘算接下来该当如何。

  她不是个笨姑娘,知道有些话不好直接问,便先随口问些琐事。

  「哪能啊?」赵荞朝外指了指,满眼嫌弃,「前头多福斋就住着个赵淙,八岁了,最爱跟人抢东西。仗着年纪小,谁都得让着他。呸!我和大哥就不惯他那狗脾气,若他欺负你,你记得跟我说。」

  徐静书疑惑道:「他才八岁,就自己住多福斋了?」赵荞还跟着侧妃住涵云院呢。

  「他跟他娘住,你不知道?」赵荞顿时恍然大悟,详细为她介绍起来,「我父王有母妃和我母亲两个妻子,还有多福斋的瑜夫人、撷芳园琼夫人、拾英馆雅姬、滴翠轩柔姬。瑜夫人和琼夫人是双生姊妹,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琼夫人眉心有小红痣,不会认错的。」

  徐静书来了还不到十日,只知府中有郡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此刻一听竟还另有两名夫人与两名美姬,她简直头昏脑胀又目瞪口呆,这么多人,一年得花多少米粮才养得起?还有三个孩子……哦,或许不止三个。

  「两位夫人和美姬都有孩子吗?」徐静书小心求证。

  「瑜夫人有赵淙,琼夫人生了赵渭和赵蕊。另两个是年初才进府的,雅姬还没孩子,柔姬有孕四个月了。」

  根据赵荞的介绍,长信郡王府内眼下有大公子赵澈、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五姑娘赵蕊,还有柔姬肚子里那个不知是公子还是姑娘的……

  徐静书在心中默了默人数,越发无言以对,她生于偏僻的山野乡村,周围人家大都耕种为生,寻常每家夫妻再养上两三个孩子,家中的日子就会捉襟见肘,这郡王府……不得了。

  接下来一连三日,郡王夫妇大约忙着在开解失明的赵澈,仍未顾得上徐静书这头,倒是赵荞每日都来找她。

  徐静书到底有伤,赵荞也不胡来,只带许多点心零嘴与她一道吃吃喝喝,偶尔领她在客厢附近的西路各院转转,聊些小姑娘间的闲话,又说说郡王府内各院夫人、美姬以及公子、姑娘们的趣闻,交情眼见着就热络起来。

  七月廿七午后,赵荞没来,倒是含光院的人来了,说是大公子请表小姐过去喝茶,要当面致谢。

  「按说该大公子亲自来谢。」侍者恭敬地对徐静书解释,「只是眼下大公子不便走远,委屈表小姐担待些。」

  徐静书忙道:「不委屈的。」请她去含光院绝非对方倨傲轻慢,这道理她明白。

  单以郡王府大公子的身分,就没有他屈尊过客厢来的道理,况且他如今双目失明,必定难过又糟心,如此竟还记得要道谢,这让徐静书格外惊讶。

  含光院在郡王府东面,离郡王夫妇所居的承华院不远,处处透着皇家宗室锦绣朱门的气派。

  据说含光院西北角这间小客堂以往都冷落闲置着,至今没用上三回,却照旧不吝花费,雅致「水青砖」铺地,明净光泽盈室,华丽又矜贵。

  小客堂正中的红木雕花圆桌旁,徐静书规矩地将细瘦双手置于腿上,脚尖虚虚点地,腰板伸得笔直,生怕脚下踩太实会将那矜贵脆弱的水青砖踏碎了。

  来时她还琢磨了一路,以为会见到个或颓丧或暴躁的赵澈,毕竟失明不是小事,情绪大起大落在所难免,说不得一言不合就要发脾气。

  可她进来后,赵澈郑重致谢,接着便让人将茶果吃食摆上,又温声吩咐侍者们都去门外候着,免得人多使她不自在。

  言行举止有礼有节,不见半点躁郁,这让徐静书想起父亲曾教过的——?

  千金之子,其贵在谦,其重在和;端雅持身,礼不以贫富为殊异。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既修且韧,载直载洵;禀如青竹,华似芝兰。

  赵澈就坐在她对面,她百感交集,偷偷掀着眼皮打量过去。

  他醒来后又卧床将养数日,气色仍不算好,但还是好看极了,慵懒地窝在椅中宛如画中散仙,不语不笑就十分招人眼目,可美中不足的是,他眼上蒙了细窄的月白色锦布条,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

  徐静书以齿沿无声刮过唇角,她腰身直挺不敢将脚尖踏地太实,如此久了便觉腰背生酸,忍不住扭了扭。

  她已尽量放轻了动作,哪知赵澈却立刻抬脸「望」了过来,似是莞尔,「不必拘束,怎么舒服怎么坐。」

  噫,蒙着眼睛也瞧得见?徐静书双目圆瞠,彷佛惊呆的傻兔子,紧张兮兮的支着无形的长耳朵僵住,大气都不敢喘。

  赵澈略略侧头,似是在听周遭动静,片刻后,他唇畔轻扬,「表妹既是自家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在这府中想如何任性都行。」

  「哦。」徐静书并不确定这人算不算是被自己救的,只能惭愧又心虚地垂下眼睫,且即便真是被她所救,人家的眼睛到底瞧不见了,救命只救一半,这算哪门子救命之恩?

  赵澈勾了唇坐直身,右手伸长搭在小圆桌上,长指分别碰了碰桌上的两个茶果碟子,问:「哪盘是金钩火腿饼?」

  徐静书愣怔片刻,指尖抵着尚有余温的金钩火腿饼的碟子,朝赵澈面前推了寸许,「这盘。」

  赵澈点点头,长指状似无意地搭上旁边那碟荆芥松花糖的边沿,神色温和平静。

  「金钩火腿饼是特地为表妹准备的,不知表妹是否喜欢?或者,你更想吃糖?」说着,他拈起一根荆芥松花糖朝徐静书的方向递去。

  荆芥细枝扎如花朵,糖卤中加了花粉、白蜜,再拌烘乾捣碎的莲子、白果,蘸芝麻一层,是色香味形兼具的漂亮小零嘴,哄小孩儿最合适,却不是个管饱的食物。

  徐静书虽兴趣缺缺,但还是礼貌接过,可不经意地一抬眼,她发觉赵澈似乎动了动唇,虽再无旁的异样,她却莫名觉得,他可能是希望自己拒绝的。

  「荆芥松花糖我也会做,没有很想吃。」她倾身将那根糖放回去,果然见赵澈的眉梢愉快轻扬。

  「那这盘都给你,趁热吃,」赵澈长指一转,将金钩火腿饼推给她,「若不合口味,再叫人另做别的,为免表妹不自在,我勉强吃点糖陪着你。」说着,他拈起一枝荆芥松花糖放进口里,左臂随意搭在桌上,不经意半圈住盛糖的骨瓷碟,一副大猫护食的样子。

  都快将那糖碟子搂个满怀了,我信你的勉强。徐静书紧紧抿唇,极力忍笑,「好。」

  隐隐勘破他的小秘密,笑弯眉眼的徐静书自在许多,学他的模样将整盘金钩火腿饼拖到自己面前,「表哥爱吃糖?」

  「我是大人,怎么会爱吃糖?」他咬着糖枝,口齿含混、语重心长,「只是你还小,糖吃多了将来换出新牙都是坏的,不好。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盘糖我是勉强着自己帮你分担的,记住了吗?」

  「欸,记住了。」你还没满十五,不算大人。而且我十一了,早过了换牙的年纪。

  分明就是爱吃糖还不想被人揭穿。

  徐静书拿火腿饼塞住自己乐不可支的嘴,忍笑忍得眼角都挤出了泪,这还是她到郡王府以来,第一次这样开怀。

  侍者们都被屏退在外,小客堂内只赵澈与徐静书二人。

  虽门开着,但有屏风阻隔不怕被瞧见,两人就着那壶红枣丹参茶,吃糖的吃糖,吃饼的吃饼,各得其爱,气氛意外融洽。

  「可还合胃口?」赵澈咬着糖枝,随口搭话。

  徐静书点完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赶忙出声,「好吃。馅儿里有许多火腿,还有很大颗的金钩。」

  「既然喜欢,将整盘都吃完最好。」

  「一口气吃这么多。」徐静书迟疑着舔了舔唇,「会不会太过分?」盘子里还有九块金钩火腿饼,垒得像小山。她确定自己吃得完,但怕吃太多会惹人嫌弃。

  「有什么过分?」赵澈咬糖的动作一顿,喉间滚了滚,「听说你很瘦,那就该多吃些,养得像年画娃娃那样圆呼呼的才好。」

  徐静书眼圈蓦地发烫,声音甜糯地道:「多谢表哥。」

  她得找赵荞借个小本子,记下自己在这里的吃穿用度,姑母收留她是情分,虽郡王府不缺米粮银钱,想来没指望她回报,可她不能心安理得受这些好,将来要加倍还的。

  赵澈摸索着端起面前的茶盏,「为何想要离开堂庭山?」

  小姑娘才十一,虽父亲亡故,可毕竟母亲还在,孤零零辗转千里投到远房姑母门下,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徐静书老实答道:「家里孩子多了,母亲身体不好,继父一人养不了那么多张嘴。」

  继父对她虽不能说视如己出,却没刻薄虐待,像模像样也过了段「一家三口清贫但和乐」的温情日子。

  前年冬,徐静书有了对同母异父的双生弟、妹,她在家中的处境就尴尬了。

  她母亲本就柔弱,产下一对双生儿女后气血大亏,却也没法子如何将养,还得撑着照顾两个小的,田间地头的事半点搭不上手,靠继父一人种地养活家里五张嘴,日子自然艰难。

  徐静书懂事,家里添了弟弟妹妹后便尽量少吃饭多做事,帮着照顾两个小的,洗衣做饭打理家务,瘦弱身板转得像个停不下的小陀螺,可即便这样,也不能当真减轻家里的负担。

  她模样娇甜,性子温软乖顺,小时候又受父亲启蒙识得些字,放到山间小村落的同龄人里自是显眼,村里好几个小子嚷着「要娶静书做媳妇儿」,这样的话听多了,她母亲与继父心中难免生出点无奈盘算。

  原本有意将她早早嫁去同村一户还算殷实的人家,可她母亲托人探了对方几回口风,都没得句准话,一来年岁太小,二来她身板瘦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对农家户来说实在不是个合适的媳妇人选,即便小小子自己乐意,人家父母也犹豫迟疑。

  去年末,继父挑了木炭去山下小镇卖碎钱贴补家用,无意间得知「长信府的王妃徐蝉出自淮南徐姓」这事,回家后便顺嘴讲了。

  早年徐静书父母在战祸中从淮南出逃时,来不及带走太多东西,只带了几册书与一本家谱,后来父亲便用这些书与家谱给徐静书开蒙,所以她对家谱很熟悉,虽到徐静书这辈就出了五服,但族谱上白纸黑字,徐蝉是她父亲的远房堂姊,她叫徐蝉一声「姑母」也不是凭空攀结。

  徐静书的母亲当下就有了计量,淮南徐家在战乱中没活下来几房人,如今徐蝉既贵为郡王妃,想来不会拒绝收留已故远房堂兄唯一的孩子。

  于是徐静书的继父咬牙花了五个铜子,从镇上买回笔墨和信纸,让她自己给姑母写了信。

  二月初收到徐蝉的回信后,徐静书的母亲与继父便托人顺路送她往钦州府去。

  虽这一别就不知此生何时才能再相见,徐静书的母亲多少有些伤感不舍,但这分离能换来家里少张吃饭的嘴,那点伤感就不算太沉重了。

  贫家穷户,哪有比吃饭活命更紧要的事。

  赵澈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早年战火连天,也从不曾为吃饭活口这种事发愁,一个家里为了少张吃饭的嘴,就打算把还未成年的女儿嫁到别家做媳妇儿,这对他来说有些震撼。

  「若你不想提——?」

  「没什么的,我不难过,表哥尽管问。」徐静书乖巧笑着打断他的歉疚,垂眸软声,「来的那天本来要同姑母细说,后来……事情就没说全。」

  后来坠马的赵澈被送回府,徐蝉心急如焚,就没顾得上再问。

  徐静书没觉得这是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伤,世道艰难,撑不下去的穷苦人家不得已时会选择舍弃一些孩子,虽残忍却无奈,她好歹还能投靠到姑母家已经很走运了。

  赵澈敛眉正色,似乎不再像先前那般当她是个不更事的毛孩子了,「你说,你二月初就启程了?」

  「顺道送我的那家人是走货小贩,一路边叫卖边赶路的。」半个月的路程活生生拖成一个半月,徐静书捏着手中的饼嘀咕。

  等她抵达钦州府,长信郡王府人去楼空,他们已在二月底就随圣驾启程往镐京来了。

  「难怪。」赵澈轻叹,连吃糖的心情都没了,「之后就遇上人拐子?」

  「在钦州时遇到个大娘,说是也要上京,可与我结伴……」

  到底年岁小又没见过世面,哪知防备人心险恶,她瞧着大娘面善,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便糊里糊涂跟着,这就落进虎口,被圈了近半年,险些小命不保。

  徐静书不太愿意回想那半年噩梦般的日子,其间有些事也万万不能说,于是只好这么含糊带过。

  赵澈听出她的后怕为难,便不再追问,「都过去了。」说着,从面前的盘子里摸出一支荆芥松花糖递过去。

  这回给糖的动作看起来是甘愿的,彷佛不知该如何安抚,便将自己心爱的糖果分给她甜嘴甜心。

  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对徐静书来说却是莫大的温柔,已经许久没人记得,她也是个需要哄着的年纪。

  她接过糖枝,热泪盈眶地觑着赵澈。表哥真是个好人,很好很好。

  「对了,当初的信是你自己写的?」赵澈偏了头,温声询道:「从前读过书?」

  「爹还在世时教过一些,不多,字写得不好。」她用手背揉了揉眼底雾气,咬着糖枝唇眼俱弯。

  这枝荆芥松花糖,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甜得心口暖呼呼的。

  「既开过蒙,下半年寻个西席先生领你好生夯实,明年送你进书院念书,你可愿意?」小姑娘显然是回不了家的,瘦弱身板又难有旁的谋生活计,如能有点真才实学傍身,将来的路也宽些。

  徐静书再度看向他,眼神都懵得聚不拢了,进书院念书要花许多钱的,一读就是好几年!

  「不乐意进书院?」没听到她回应,赵澈以指尖抵住眉心,无奈笑叹,「你这年纪大约会觉得读书辛苦又无用……」赵荞就是,进书院活像进监牢,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三天两头找藉口翘课。

  「乐意!很乐意的!」徐静书如梦初醒,点头点得小脑袋瓜险些从细脖子上飞出去。

  一惯甜软如弯月的笑眼惊喜瞪圆,亮晶晶忽闪忽闪,像仲夏夜空里闪烁的小星星。

  表哥这是在为她计长远,她知好歹的。

  「旁边的万卷楼是我平日读书的地方,」赵澈随意向外指了指,「若你觉得可以,之后便每日过来先看着。」

  将近黄昏,忙了整日的徐蝉脚不停步地进了含光院。

  赵澈窝在躺椅上,面无表情在中庭桂树下晒太阳,他眼上蒙着锦布条,一时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徐蝉放轻了脚步,试探轻唤,「澈儿……」

  赵澈偏了头,慢慢坐起来,「母妃。」

  徐蝉叫人拿了凳子在赵澈身旁坐下,屏退左右,道:「你下午叫了静书过来?太医让你好生静养,实在不宜……」

  赵澈淡淡扯了唇角,「那我宜如何?宜躲在寝房中痛哭流涕?还是宜砸东西、打侍者?」他有他的骄傲,即便心中有隐痛落寞,也绝不自暴自弃让人看笑话。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赵澈,不会轻易被击垮。

  徐蝉梗了梗,连忙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让静书过来是为着何事?」他平常不会这样对她说话,她明白儿子心中有太多苦楚不能宣泄,也不以为忤,只是心疼。

  「她救了我,总该当面道谢。」赵澈眉梢轻扬,「小姑娘很乖。」

  「道谢之事有母妃在,原不需你亲自出面。」徐蝉柔声慈爱,「你父王也亲口允过,绝不会亏待她。」

  赵澈笑道:「如何不亏待?像对那个女术士何然一般,给金银珠宝?」

  徐蝉尴尬愣住,好吃好喝养着,再多给些钱财傍身,等过几年有合适人选便替她择个好夫婿,这不挺好的?

  赵澈摇头轻叹道:「你们就没想过,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抱着金山银山就真能一世无忧?」若无立世自保的才能傍身,将来倘若遇人不淑,她的金山银山只怕要成催命符。

  徐蝉被噎得说不上话,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是被当做郡王府继任者栽培的,看事情确实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远些。

  「她来这么多日,母亲操心着我这头,或许没空过问她饮食起居。」赵澈又道。

  闻言,徐蝉惊疑皱眉,「府中有人刻薄她?」

  「那倒没有,只是小姑娘过于懂事,饭不敢多吃,话不敢多说,下雨天衣衫不禁寒,她便裹着被子躲在房里,也不敢找谁要件新衫。」

  「你怎么知道的?」

  「让阿荞去客厢看看,再找人问几句就知道了。」赵澈淡声道:「母亲这几日忙着追查我坠马之事,我都明白,不是怪您,反正我在复明前都无事可做,便照应着些,毕竟承了她救命之恩。」

  「也好。」徐蝉点点头,「你叫她往后每日到万卷楼读书,是否另有用意?」不然,直接寻个稳妥的西席夫子就够了。

  赵澈不答反问:「那个女术士何然,寻到了吗?」

  「出城了,不知所踪。」徐蝉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这两日静下来想想,你这件事,中间实在太多蹊跷。」

  赵澈唇角清冷扬起,却无笑意,「有人想我死,表妹却正好救活了我,若继续放她在西路客厢,不就是将鸡蛋往石头堆里扔?」

  徐静书离他越近,就越安全。

  或许她救活他只是单纯巧合,但他既承了这个情,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救命恩人受无妄之灾。

  第三章 表妹是天才

  翌日大早,天边才有熹微晨光,徐静书已到了含光院门口。

  赵澈让她从今日开始上万卷楼读书,她激动得半宿没睡着,索性起了个大早,可赵澈忘了与她约定准确时辰,也没料到她对读书会积极到这般地步,所以此刻尚未起身。

  好在赵澈昨日已将她要过万卷楼读书的事吩咐给自己院里的近前一等侍平胜,这才没让她落得在门口吹冷风傻等的下场。

  「表小姐安好。」平胜并未因徐静书的意外早到而慌乱,「大公子昨日已着人去段府,请了玉山公子前来指点表小姐功课,不过玉山公子约莫要巳时才到,若表小姐不介意,可先随我上万卷楼等候。」

  平胜口中的「玉山公子」是大学士段庚壬的侄子段玉山,家学渊源,又是赵澈的伴读,指点徐静书确实绰绰有余。

  徐静书对镐京各家的掌故一无所知,自不清楚「玉山公子」是谁,不过她怕多说多错,便也不问,只搓了搓微凉的指尖,礼貌地对平胜笑道:「有劳了。」

  万卷楼在含光院东侧院墙畔,足有五层高,采光通透,自成一隅。

  毕竟徐静书只有些许不成体系的蒙学基础,眼下适宜先从浅显书目开始夯实,就被安顿在万卷楼第二层。

  「这些书册皆可取阅。」平胜抬手指了指正间内林立的书架,「稍后会有人在外候着,表小姐若需点心茶果,或有旁的需用,只管吩咐。」

  新朝才立不足一年,书册纸张这类不能填肚的玩意儿,在山野人家眼里是奢侈矜贵之物,徐静书从前哪见过这么海量的书册典籍,她口中应着平胜,亮晶晶且大张的水润双眼却早黏到书架上了。

  平胜没打扰她,安静执了辞礼,悄然退出。

  万卷楼四下静谧,秋日晨光柔暖透窗,点亮一室。

  徐静书小心翼翼地抚过一册册排列齐整的书脊,唇角眉梢全是满足甜笑,像只无意间落进肥茂鲜草甸的兔子。

  她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便只取了《训蒙骈句》,到窗下案桌坐好,先在衣裙上擦了擦手,这才虔诚又谨慎地捏住书页一角轻轻翻开。

  徐家祖上是书香门户,虽徐静书没赶上家中风光年月,小时候却常听父亲缅怀往昔,对「读书」这件事就分外看重,也分外渴求。

  如今难得赵澈给了这样好的机会,她就像一团干燥太久的棉团,恨不能瞬间将所有学问全数装进脑中,很快就入了迷,待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捂着僵到发疼的后脖颈抬起头,才惊见有位身着重碧锦袍的白净少年环臂倚在门畔,一脸兴味地望着自己。

  陌生少年生得斯文俊秀,狭长眼尾含了点和善笑意。

  没人知道,因早前被拐的经历,如今徐静书对这种狭长眼形的人自带三分惊惧,她心下顿生恐慌,脑中像断了根弦,「嗡」地一声,猛然站起连退数步,直到脚后跟抵住墙面退无可退,她才偷偷咽了咽口水,目光锁紧对方的一举一动。

  她想开口问话,喉咙里却像被吸饱水的棉花堵住,酸涩生疼,发不出声。

  她古怪的反应叫那少年也是一愣,片刻后才定神站直,客气执礼道:「在下段玉山,惊扰表小姐了。」

  徐静书回过神,悄悄踮起脚尖打量他身后,门外立着位郡王府侍女。

  她暗暗吐出胸中浊气,一点点放松绷紧的双肩与脊背,既然侍女没有拦,想来他的身分是真的吧?

  「玉山公子……哦不是,玉山夫子安好。」她勉强挤出笑,学着他方才的模样还礼,垂下小脸轻声道:「我看书入了神,一时没留心,失礼了。」

  段玉山噙笑颔首,和气调侃,「确实是入神。原以为要等到晌午表小姐才会抬头呢。」

  侍女奉上热茶后便退了出去,仍在门外候着。

  按常理,先前该是侍女向徐静书通禀,再替她与段玉山做引荐,可段玉山是赵澈伴读,两人交情亲厚,他出入长信郡王府可说是熟门熟路,全不当自己是外人,不大拘束繁文缛礼。

  他来时见徐静书埋首书册,便起了玩心不让侍女出声,站在门畔无声打量,就等着看徐静书几时才能发现自己的到来。

  看徐静书似乎被他吓得不轻,他虽不明缘由却也没再胡闹,走过来与她对桌而坐,像模像样担起「夫子」职责。

  既受赵澈委托前来指点功课,段玉山也无虚礼过场,目光淡淡扫过徐静书面前摊开的书册,开门见山道:「这册书是表小姐自己挑的?」

  他神色端肃起来,倒真有几分严师架势,徐静书莫名敬畏,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眼睫轻垂不敢直视,「是。」

  她疑心选错了书册,胸腔里顿时蹿出只小兔儿,慌里慌张擂起鼓来。

  「这本《训蒙骈句》,从前学过?」

  「没有,今日初次翻看。」徐静书赶忙摇头,越发忐忑,「其中有些字还不认识。」

  段玉山蹙眉,以指节轻叩桌面,「方才瞧表小姐一目十行,彷佛是倒背如流的模样,原来竟只走马观花,敷衍而已?」

  他年岁也不过十四,平素在旁的事上性子随和亲切,可段家以治学严谨着称,出过的学士、大儒不知凡几,家风濡染下,他对「读书」这件事不但自律,还惯于「律人」,这也是赵澈请他来指点徐静书的原因之一。

  在段玉山看来,方才小家伙专注入迷的架势在她这年纪实属难得,原以为是个沉得下心求知的踏实孩子,却没料到只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虽他已尽量克制语气,敏感的徐静书还是听出他隐隐失望,于是急忙抬头,诚恳解释,「没有敷衍。我想提前多背些,不懂的地方都记在心上,等夫子来了再一一请教。」

  这番解释让段玉山活生生将小眼瞪成大眼,满脸写着「我读书多,你不要骗我」。

  「听说表小姐是辰时初刻来的,才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大半本,全都背下来了?」分明就没认真,却还嘴硬狡辩。

  徐静书有点委屈,却没敢摆在脸上,重新垂下小脑袋,轻声嗫嚅道:「上卷前五篇都背下了,但有几个字不认得。」

  上卷拢共才十五篇,不到一个时辰背下了前五篇?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真敢吹!

  这下段玉山真生气了,张口就道:「虹晚现,露朝曦。」他强忍薄怒,眼神微冷睇着她低垂的头顶,问:「下一句是什么?」

  既说前五篇都背下了,他便随意挑了第五篇近尾的一句起头。

  「荷……什么翠盖,柳脱棉衣。」因这句里有个字不认识,徐静书有些困扰地顿了顿,「窗阔山城小,楼高雨雪微。林中百鸟调莺唱,月下孤鸿带影飞。老圃秋高,满院掀黄……」

  「停。」段玉山面色大改,惊得不轻,不是说今日才初次翻看这本书?还一目十行翻得飞快,竟是过目能诵?

  他不信邪,又换到第三篇,「花盈槛,酒满缸。」

  徐静书仍旧低垂脑袋,却张口就接,「什么什么败壁,净几明窗。兰开香九畹,枫落冷吴江。山路芳尘飞黯黯,石桥流水响淙淙。退笔从——?」

  段玉山猛一拍桌,再度打断她。

  徐静书吓得周身颤了颤,怯生生地抬眸,「哪里错、错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段玉山站起身来后退两步,郑重朝她行了个躬身歉礼。

  徐静书对这类礼节不熟,但也看出这是个极重的大礼,她慌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活像颗被热锅烫飞的豆子,「咻」地蹦到窗边。

  「玉、玉山夫子,这、这是做什么?」她慌得小脸通红。

  段玉山歉意一笑,坦诚答道:「请表小姐恕我方才有眼不识珠玉,这夫子只怕我当不了多久,你还不如叫我小山子得了。」

  午间徐静书乖乖回西路客厢去吃饭,段玉山则直接进了含光院。

  他与赵澈有段日子不见,赵澈又出了意外,原本有许多话要问的,可一上午被徐静书惊得目瞪口呆,见到赵澈后,段玉山旁的全顾不上,无比激动地轻嚷,「小表妹可真吓人!」

  赵澈眉心轻拢,「她只简单开蒙识过字,若学得慢也是常理,你别凶巴巴的训她。」

  「我训她?我差点没给她跪下!」段玉山这才想起他眼下瞧不见自己的神情,光听声音判不准旁人的情绪,赶忙解释,「她可是一目十行、过目能诵,我上回见到这样的孩子,还是我堂兄!」

  他堂兄段微生是他伯父段庚壬的小儿子,如今担着国子学武科讲堂典正之职,小时候可是有名的神童。

  听段玉山竟拿徐静书与段微生相提并论,赵澈大感意外,眉梢挑得高高的,「哦,这么厉害?」

  「我还能骗你?若早几年有人领她好生入门,只怕如今更不得了。」无意间发现宝藏的段玉山十分兴奋,「你放心,我定会倾尽全力雕琢小表妹这块璞玉,等到我教不下来时,我去跪求我堂兄或者我伯父亲自教都成,总之,将来她若不能成材,我头剁给你!」

  对于他这么重的承诺,赵澈没接话,只是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不大高兴,「谁是你小表妹?」

  堂堂一个读书人,怎么半点不严谨?张嘴就乱认亲,啧。

  说过徐静书的事后,段玉山便坐下细问赵澈坠马的种种,得知太医判断赵澈的失明并非无药可医,段玉山才放下心来,改问起别的。

  他虽是赵澈伴读,但按长信郡王夫妇与段家之间的默契,若将来赵澈袭爵,他就是其最重要的幕僚,有此前情,段玉山当然不会局限于嘘寒问暖,更关注此事背后是否另有对赵澈不利的隐情。

  那次游猎段玉山并不在场,其中细节一概不知,但他对赵澈的骑术及身手都了解,若非有什么蹊跷差池,即便赵澈不慎坠马,也不至于来不及护住头。

  「马镫被动了手脚。」赵澈淡凉的嗓音里隐着丝丝讽笑,「坠马当时我突然四肢麻痹,无力动弹。」

  段玉山紧蹙眉心,「是有人暗算,又或者只是巧合?」

  赵澈笑意寒凉,令人望之生怯,「被送回的当日,太医曾探出我脉象有异,但无法确定那异常因何而起。到我苏醒后,太医们反复再探,早前那点异象却无影无踪。」

  太医这个职位极易涉及内城里的皇家秘辛,故而个个都很懂谨言慎行的保命之道,通常他们含糊其词的「脉象有异」四字,十有八九是在隐晦表达「疑似中毒」这类意思。

  这本身已足够耐人寻味,再加上那女术士何然,就更扑朔迷离了。

  「我母妃是巳时差人去请她的,她却在日落后才来,行了套玄乎其玄的术法后,到宵禁将起才突然说需纯阳生辰的小姑娘三滴血入符化水。」

  所谓纯阳生辰,是要生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差一条都不算,这种生辰的人少见,却又绝非完全寻不到,运气顶好时,百人中也挑得出两三个。

  方术、巫医之道常取这种人的几滴血做引,何然的要求倒不算离奇,奇的是她提出这要求的时机。

  以长信郡王府的地位,翻遍镐京城重金相求,寻一两个纯阳生辰的姑娘并不算难事。

  段玉山当即领会了赵澈的言下之意,「她有意拖延到宵禁之前,既让人觉得有希望,却又因故难以执行。」

  这样一来,就算赵澈殒命,她也不必担半点风险,毕竟她给出了解决之法,若长信郡王府没能及时办到她说的条件,出什么差错都怪不着她。

  「开始只是有些疑心,待我母妃差人再去客栈寻她时,才知她在出府后就立刻离京,行踪不明。」

  游方术士说到底还得靠求财求名过活,她将几名太医联手都束手无策的人救了回来,且还是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这样贵重的身分,只要消息传出去,镐京城内勋贵富户们必对她趋之若鹜,名声、财富都即将唾手可得,可她却在一出郡王府就离京,这有悖常理。

  「我猜,当日她定有后招,足使我毙命而不留蛛丝马迹。」赵澈垂脸轻笑,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府中恰恰就来了位纯阳生辰的表小姐。

  段玉山以指尖抵住额穴,「幕后主使之人……」

  「你说呢?」赵澈冷冷轻哂。

  如今这大周新朝是经过前朝亡国、被异族统治又收复山河的几十年战祸后才立起来的,所以无论勋贵世家还是平民小户,宗族大都凋零,哪怕贵为帝王之尊也没能幸免。

  今上的血脉手足只剩他的胞妹长庆长公主赵宜安、异母弟弟长信郡王赵诚锐,故而长庆长公主府与长信郡王府在镐京城内颇得尊荣礼敬。

  若不是有天大利益可图,谁会不惜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对长信郡王府大公子下黑手?

  除掉赵澈,当然就是他的弟弟妹妹其中之一渔翁得利,这利益足够大。

  赵澈的弟弟妹妹们虽性子有好有差,但年岁都不大,几个毛头小孩儿做不出谋害兄长性命之事,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自然是这几个小孩儿的母亲们。

  「郡王的后院颇为……充实。」段玉山苦笑,斟酌用词,「若没拿到真凭实据,那就谁都可疑,又谁都清白。」

  如今一切只是推测,若贸然闹起来,对长信郡王府没好处,所以徐蝉与赵澈母子俩虽心知有人暗算,也只能暂时咬牙,生生吞下这天大闷亏。

  其实只要抓到那女术士何然,所有事就真相大白,可惜她逃了。

  赵澈以指尖拂过眼上的锦布条,「所谓『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幕后之人或许会按捺一段时日,但绝不会就此打消心思。」

  他向来不认同父亲广纳「后院人」的恶习,但他的不满一惯只冲着父亲,对父亲那几位后院人虽冷淡,却从未欺辱轻慢,更不曾苛待异母弟妹,几个小孩儿对他也敬重,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家府内会有人对他下黑手。

  这回中招是因无防人之心,可经此一事,在某些事上,他就不会再是从前那个赵澈了。

  「是说你怎么突然对你家表妹如此关切?」段玉山刻意加重「你家」二字,颇有几分揶揄,「怕她无辜受牵连?」

  赵澈倒也不瞒他,坦荡颔首道:「在有心人眼里,当夜若非有她这个变数,我必死无疑,所以她目前处境之凶险大约不下于我。」

  他并不信方术、巫医之道,在他看来,从坠马开始,所有事全是精心设计,唯独「徐静书救了他」这事才是诸多环节里真正的巧合。既然察觉小姑娘不安全,他就不能冷眼旁观,索性大张旗鼓认下这份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救命之恩,不引人起疑地将她纳入羽翼下。

  「这些事不必让她知道,年纪小不经吓。」赵澈郑重叮嘱段玉山,「她天分出众之事,你也不要四处宣扬。」明知有人不怀好意在暗处盯着,太过招眼对她也不好。

  他素来很有「大家长」的自觉,徐静书既投靠了他家府门寻求荫庇,便是他的责任之一。

  小姑娘不容易,他得将她护好了。

  接连在万卷楼读书三日,又有段玉山精心指点,徐静书手不释卷,受益良多。

  七月卅日下午,段玉山道:「读书虽需下苦功,却也该劳逸结合。你不能总坐下来翻开书就不动,今日就到这里,缓缓脑子和眼睛。」

  徐静书虽舍不得浪费时间,可她性子乖顺,夫子发话了,她哪敢强?只得垂着脑袋偷偷扁嘴,不情不愿下了万卷楼。

  段玉山径直去含光院书房找赵澈,徒留徐静书独自茫然四顾。

  突然有了一个多时辰闲暇,她无事可做,又不愿回客厢发呆,便也去含光院,找到平胜,小心翼翼地问他能否借用小厨房。

  她对段玉山的指点十分感激,对给予她这宝贵机会的赵澈更不知该如何报答,便想趁空给他们做点吃的聊表心意。

  平胜是含光院一等侍,这点小事自能做主,倒不必特地请示赵澈,直接将她领到小厨房。

  在储藏食材的小间内稍微翻找,选了几样合用食材,徐静书就麻利地挽起袖子开工了。

  郡王府各样食材自是精挑细选,对产地、品相、成色都有极高要求,样样都非寻常成色,可徐静书生在山中村落,见过不少天生天养的稀奇食材,这些食材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处理起来驾轻就熟。

  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做好了「椒盐栗炒银杏」与「南枣柿泥糯团」。

  掌勺大叔与几名仆役全程给她打下手,自看出她手艺娴熟,此时再品品色香味,纷纷竖起大拇指。

  徐静书赧然抿笑道:「样子不大精细。」

  「重在心意嘛。」仆役挠着头嘿嘿笑,「大公子不喜甜食,这份南枣柿泥糯团,怕是要叫玉山公子吃独食了。」

  「咦?」徐静书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表哥不喜甜食?」

  前几日赵澈与她在小客堂内说话时,那盘荆芥松花糖不就是他自己……哦,分了一根给她,剩下都是他吃完的。

  「以往给大公子做糖果点心,他都只应付着尝尝就罢。」掌勺大叔遗憾摇头道:「后来只有小客人来时才做。前几日表小姐过来之前,大公子就特意叮嘱做一盘荆芥松花糖。」

  徐静书原以为赵澈是因和她不熟,不愿在她面前落了面子才嘴硬不承认喜欢吃糖,可听了仆役和掌勺大叔的话,她忽然觉得,表哥或许在谁面前都不想承认这个小嗜好。

  明明喜欢吃甜的,却得等来了「小客人」才能沾光,过后必定还推说是小孩子吃光的。

  这别扭的小心思……哈哈。

  她忍住笑意,将两道点心送到书房。

  将盘子摆到案桌上时,徐静书特地将那盘南枣柿泥糯团放得离赵澈近些。

  才出锅的点心热呼呼,甜糯香气蒸腾而上,赵澈火速撇开头,看似平静地端起面前杯盏浅啜一口。

  「你家表哥自诩威武男儿,瞧不上甜点这类软趴趴的小孩儿吃食。」段玉山对徐静书笑道:「别白费你一番辛苦,还是我来消受吧。」说着,他将两个盘子对调了。

  原来表哥在朋友面前也不肯暴露自己爱吃甜食这件事啊。垂着脸的徐静书抿唇,彷佛听到表哥暗暗磨牙的声音。

  这样看来,当日他约莫是觉得她年纪小,轻易看不穿他的小秘密,才安心地放开了吃的。

  「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大人不爱吃糖,可都做出来了……」徐静书憋笑,轻声甜糯,「委屈表哥,勉强吃两块试试?」

  赵澈慢条斯理放下手中杯盏,状似纵容地轻叹一口气,唇角勾出欣慰的笑,「既然表妹恳求,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回客厢的途中,乐不可支的徐静书终于笑出声来,她父亲说过,「人若无癖,不可深交」,照这道理,嗜甜又不肯承认的表哥,应当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吧?

  迈着欢快小步回到客厢,意外见到恭候多时的赵荞。

  「听说你这几日都被段玉山押着在万卷楼读书?」赵荞满脸同情地冲上来,摸摸她的脑袋,「憋坏了吧?」

  「没有的,读书很好。」

  赵荞是个不爱读书的,徐静书的笑脸在她眼里根本就是强颜欢笑,她想,定是大哥和段玉山联手压迫,才让可怜的小表妹不得不无奈屈服,还违心说自己喜欢,那两人简直过分!

  「大哥和段玉山就这点讨厌,偏爱押着人读书!」赵荞哼道:「理他们呢!明日我带你出去放风。」

  「呃,我……」

  赵荞以为她是害怕被责骂,便保证道:「放心,万事有我,到时你说是被我强拖去的,他们就只训我,不会说你。」她神秘兮兮附到徐静书耳旁,「明日大理寺要在菜市口对人处极刑,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不看可惜了。」

  徐静书愣住,「对谁……处极刑?」

  「我家亲戚,原本也是个郡王。做了坏事,从玉牒上除名了,今日下午大理寺在门外起高台公审了他,明日行刑。」

  徐静书眼睫颤颤,遮住眼底蹿起的小火苗,小声道:「好,我跟你去。」

  她要去亲眼见证那个人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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