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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月见《医家嗣子》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22-1-10 15:16
标题: 月见《医家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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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医家嗣子》
作者:月见
系列:蓝海E115501-E1155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2年01月14日

【内容简介】

她以情诱之,原以为是为了家业,
可他无故失踪,这才发现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沈翊:朕不是承志那个傻子,可朕却同他一样爱你。

蓝海E115501 《医家嗣子》上
为了不让父亲纳小妾,母亲竟谎称刚生下的她是儿子,
一朝养到十五岁,她却在药王诞当天被识破身分,
因为她的女儿身,父亲便漠视她苦心经营自家药堂并发扬光大的辛劳,
坚持要过嗣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来继承家业,这让许长安如何能忍?
面对父亲的决定,她先是联合药堂的老人抵制,
没想到这个叫承志的男人还真有点天赋,一下就收获药堂众人的心,
她便另出奇招,不想让他入嗣,那就让他入赘吧,
先言语逗之、以情诱之,再……等等,用身体勾他这事不在她现行计划内啊!
可眼看着他愿意承担责任入赘许家,她只当阻止他入嗣一事提前成功,
谁知她爹却气得痛打他一顿,而他失落离家,不知所踪……

蓝海E115502 《医家嗣子》下
许长安怎样都没想到,当年无故失踪的承志竟成了皇帝,
不仅如此,他还忘了她,以及当年在湘城的所有事,
老实说,这对她来说是好事,毕竟她想让儿子以后继承金药堂啊,
可只要她在京城供奉御药,难保哪天他不会想起,
为今之计,她最好逃开!所以她婉拒太后,不入宫当司药女官,
打算等京城分店站稳脚跟就带着儿子回老家,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不但想起来了,还识破她想假死逃亡的念头,
她被带入宫,禁锢在他身边,几经摩擦,终于相信她的真心,
两人重修旧好,没想到他陪她回一趟药堂,就撞见病人家属抬棺讹诈,
混乱中有人举刀欲攻击她,为了护她,他生生接下了这一刀……


  第一章 暴露女儿身

  许长安醒过来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胸口也痛得厉害。

  先前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一一闪现,热闹的人群、寒光鋥亮的匕首、毫无所觉的父亲……

  她想起来了,当时看到有人持匕首刺向父亲,情急之下,她一把将父亲推开,自己却没能成功躲过,她被刺中胸口,当即血流如注。

  后来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只恍惚记得,意识朦胧之际,父亲又惊又怒,焦急万分,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要给她治伤……

  许长安心中一凛,那把匕首虽然没有刺中她的心脏,可也在胸口附近,父亲给她治伤,那她的秘密……

  她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淡青色床幔,这是在她的房内。

  她以手撑床,试图坐起身,却不料牵动伤口,剧痛袭来,她冷汗涔涔,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动静惊动了房内守着的人。

  「少……小姐,您醒啦?」

  耳畔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有点陌生,不是宋嬷嬷,也不是青黛,倒像是前院的丁香,但此刻,许长安已经无暇在意这些细节,她耳旁反覆回响的是那个称呼——小姐。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称呼,却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她刚一出生就被母亲假作男儿,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十五年来,府中上上下下皆称呼她为「少爷」,被叫做「小姐」还是人生中头一遭。

  很显然,她的秘密被发现了。

  许长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稳了稳心神,仍旧躺着,轻声问:「我爹呢?」

  「小姐您昏迷不醒,老爷可担心了。一个时辰前,衙门来人说歹徒招了,请老爷过去一趟,老爷就先过去了。」丁香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奴婢丁香奉老爷之命来照顾小姐。小姐有什么吩咐,让奴婢去做就是。」

  听完第一句话,许长安略微松一口气。如果丁香所言属实,那么说明情况还不算太坏。

  也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父亲唯一的骨肉,况且这次她是因他而受伤,他纵然生气,也不至于一点情分都不念。

  十多年来,许长安不止一次想过,被发现是女儿身会怎样?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早。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了,何况当时的情况,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初时的惊慌、懊恼退去,许长安心内渐渐平静,她在丁香的服侍下喝了药后,又重新睡去。

  或许是心中悬着多年的大石骤然落下,也或许是汤药的作用,虽然前路不明,她依然睡得极沉。

  许长安再次睁开眼时,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有些黯淡,只有昏黄的灯光流泻开来,显然已是夜里。

  手臂因为久睡而酸麻,许长安刚一抬手,就听到父亲隐含薄怒的声音,「你不会好好躺着吗?刚一醒就乱动,还嫌你的伤不够重是不是?」

  许长安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微微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父亲。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背着光站在那里,面色沉沉,一脸愠怒,让她不自觉地忆起幼时被父亲责罚的情景。

  她心念微转,喊了一声,「爹?」

  此时的她,甚至刻意放弃了长久以来在声音方面的伪装。

  许敬业扫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女儿。

  是的,女儿。他养了十五年的儿子,突然变成了女儿,一想到这里,他满腔的心酸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膝下只这一子,聪明伶俐,在学医上的天赋远胜于他,短短两三年,就将许家的产业壮大了不少,人人夸他有福气,生了个好儿子。他嘴上谦虚,心中着实颇为得意,然而现在却骤然得知,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是个姑娘!

  许敬业双手负后,在房内踱来踱去,试图压下种种情绪,可他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冷声喝问:「长安,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多年父子,许长安心下明白父亲问的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大的事情,她的确需要给父亲一个交代,但她并未立刻解释,而是略微抬了头,道——

  「爹,那歹徒没伤着您吧?」她一脸担忧之色,语气尽是关切之情。

  女儿这话一说出口,许敬业深吸了一口气,满腹的怒意也不好再对着女儿发作了。

  她受了伤,虚弱地躺在床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当时的情景,他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昨日是药王诞,他们父子和其他杏林人士一起在城西药王庙祭祀,不知怎么,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拿着匕首就刺向他,儿子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不小心被刺伤。

  他手忙脚乱地要替昏迷的儿子裹伤,可解开衣襟后,却看到其胸口绑着层层叠叠的白布,这不是最稀奇的,最稀奇的是,尽管用白布遮掩,也能隐约看出起伏。

  许敬业当时就懵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根本就不是男子的身体啊。

  许敬业自己医术平平,可参加药王诞的不乏杏林高手,一号脉,也就验证了许长安的女儿身。

  想到女儿受伤的缘由,许敬业脸色略微和缓了一些,却仍没好气地道:「我没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来问你,你明明是女子,为什么要从小扮作男儿?」

  许长安眼睑微垂,心知这个问题是避不过去的,她微微笑了笑,「爹,您忘了吗?我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了啊。」

  母亲高氏还在世时曾对她讲过,怀她时,年近而立的父亲正以无子为由要纳妾,甚至连人选都已考虑好了,只等妻子点头就抬进门。

  母亲性子要强,不愿丈夫纳小,因此女儿一出生就买通产婆,谎称生了个儿子,断绝丈夫纳妾的心思。

  许敬业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原本这样的谎言很好识破,朝夕相处还能辨不出孩子是男是女吗?

  可偏偏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年幼时,有母亲和乳母照顾,他这做父亲的,来了兴致逗弄一下就算得上慈爱了,更何况他纳妾的计划落空,有负佳人,心中不快,对妻儿冷淡了一些时日,还是儿子稍大几岁后,他才逐渐生出慈父情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十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刻看着女儿,许敬业暗骂自己糊涂,她虽然身量颇高,但身形纤细、皮肤白皙、柳眉长睫、杏目红唇,分明是个美貌的姑娘,他是瞎到什么地步才会以为这是儿子,只是长得过分秀美而已?

  回想起过去十多年对「儿子」寄予厚望,许敬业怨自己糊涂的同时也恨妻女的欺瞒。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行,就当是你小时候不懂事,可你自小学医,难道分不清男女吗?为什么要跟着你娘一起骗我?」

  不等女儿回答,他就继续喝问:「就算你是为了孝道,不得不听你娘的话,那你娘过世以后呢?你怎么还一直瞒着?」

  他胸中怒火翻腾,最恼恨的就是这一点。妻子高氏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如果那个时候女儿告诉他真相,他立刻续弦纳妾,未必就生不出儿子来,可惜他四年前失足落马,伤了身体,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为什么不告诉父亲真相呢?

  这个问题许长安也想过,幼年时,是因为母亲的叮嘱。母亲泪眼婆娑,说等生下弟弟,有了倚仗,就恢复她的女儿身,可惜直到母亲病逝,都没能再生下一儿半女。

  在母亲去世后她依旧选择隐瞒,则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是金药堂的少东家,自幼学医认药,年纪稍长就跟着坐堂看诊,外出收帐。

  这是男子身分赋予她的权利,她不想像表妹那样,每日待在闺阁之中,只能与女儿经为伴。

  曾经见过海洋,她又岂肯再回到池塘里去?

  如果不是在药王庙的意外,她更愿意一直以男子的身分生活下去,只是父亲有性命危险,她来不及思考太多,也没想到会因此暴露身分。

  此刻父亲问起,许长安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想爹爹生气。」

  见父亲在气头上,她心里隐隐有了应对方向:不吵不闹,暂时示弱。毕竟是骨肉至亲,纵然父亲再生气,也不会真将她怎样。

  「难道我现在知道就不会生气了吗?」许敬业陡然提高了声音,眼睛通红,他蓦地抬拳,「砰」的一声,狠狠砸在床栏上。

  床栏晃动,许长安睫羽低垂,轻咳出声,苍白的脸颊因咳嗽而变得通红。

  「你……」许敬业扬起右手却又颓然垂下,高涨的怒火无处发泄,女儿因他而受伤,而高氏早就长眠于地下了,可他又着实委屈愤慨,「是我糊涂,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爹——」许长安长眉微蹙,她强忍着胸口的疼痛,一字一字道:「您还有我。」

  男子能做的事情,她一样可以做到。

  「你?」许敬业的视线在女儿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句「你有什么用」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是看到女儿苍白的面颊、微红的眼睛,他把已到嘴边的话语强行压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女儿都舍命救了他,纵然胸中愤懑,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直白伤人的话,那显得他太薄情寡义了一些。

  可他心里又怎么能不恼火?

  良久,许敬业缓缓闭上双目,感叹一句,「你要是儿子该多好……」

  他满是遗憾的话语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失落之余又觉得不甘。她抿了抿唇,神色认真而坚定,「爹,如果您愿意,可以继续把我当儿子看,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许敬业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彷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竟笑出声来,「难道我还能把这金药堂继续交到你手里?」

  金药堂许家,以制药为主,已有上百年历史,向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

  许敬业自小厌恶药的气味,不肯学医,不过他是家中次子,自有长兄继承衣钵,他不想学也没人逼他,他自己乐得逍遥。

  可惜后来长兄去世,没有男丁,他二十多岁上不得不半路学医,奈何天赋有限,他也实在没兴趣,只能费力经营药铺,勉强维持着祖上荣光。

  所幸他有个好「儿子」,天赋不错,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纪就远胜于他,自十三岁起,「儿子」就开始帮他打理金药堂,短短两年内扭亏为盈,还在去年时疫中建议他为穷苦百姓赠药,使得金药堂许家的名头更加响亮。

  许敬业喜不自胜,对「儿子」越发亲厚,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有这个「儿子」,仅凭他的本事,或许能参加药王诞,但绝不可能上第一炷香。

  可这么好的儿子,怎么偏偏是个女儿呢?

  「儿子」以前有多得他心,现在就有多让他失望。

  在他看来,所谓的聪明勤奋、孝顺体贴,甚至是生死关头的以命相护,都只是锦上添花,在「不是儿子」这个前提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父亲的笑声苦涩而凄凉,他最后一句话混在笑声里,许长安没听清,微微蹙起了眉,「爹?」

  许敬业回过神来,稍微提高声音,语气不自觉变得刻薄,「把你当儿子看?怎么当?让你继续打理金药堂吗?」

  许长安轻轻搓了搓发凉的手心,只当没听出父亲话里暗含的讥讽。她认真地看着父亲,「为什么不可以?爹应该也知道,行医制药,打理家业,我不比谁差。」

  她下意识收起暂时示弱的心思,尽管此刻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仍说的极为清晰。

  不同于许敬业被逼无奈半路学医,许长安从小就喜欢医术,自有记忆开始,她就在为此努力,她相信自己能做好,绝不会堕了许家的名头。

  许敬业当然知道她能做好,可那又怎么样呢?女儿就是女儿,怎么也变不成儿子。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争论的好时机,也没有了再争论的必要,跟她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好争的?他不接女儿的话,只盯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出了会神,哂然一笑,半晌方道:「你好好歇着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见父亲抬脚欲走,许长安忽地想起一事,「爹,宋嬷嬷和青黛……」

  这母女二人是母亲高氏留给她的,一直服侍她饮食起居,也是在此次事件之前,为数不多知道她身分秘密的人。

  她受伤后就没见过她们,连伺候的丫鬟都换人了,说不担心是假的。

  许敬业脚步微顿,「你放心,我没把她们怎么样。今天太晚了,明天就让她们过来。」说罢,他转身离去,不再看女儿一眼。

  知道宋嬷嬷和青黛无事,许长安稍微放下心来。

  父亲走后,房间恢复了安静,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她内心深处忽地涌上一阵凉意。

  明明是四月底,可她却觉得,不止是手心,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冷。

  她这次受伤不轻,又是在胸口,甚至还昏迷了一段时间,然而父亲除了在她刚醒来时,那句似乎是担心她牵动伤口的话语之外,再无半分问及她的伤势,彷佛父亲的眼里只能看到一件事——她不是儿子。

  许长安阖上双目,许多旧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从记事起,父亲对她就表现得非常看重,等她渐渐展现出在学医制药方面的兴趣后,父亲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一切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往日里她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父亲就嘘寒问暖关切不已。

  一夕之间,父亲态度大变,还真让她有些难受。

  她原以为,知道她的秘密后,父亲固然生气,但见她受伤,父亲应该是担心难过多于愤怒责怪的,没想到事实跟她想像中有着不小的出入。

  许长安自我安慰,别急,总得给父亲一个接受的过程,儿子忽然变成女儿,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欣然接受的,可能他只是在气头上,等过些时日就好了,他们毕竟是骨肉至亲。

  夜还很长,许长安没再睡着,只静静地躺着,不知不觉竟挨到了天亮。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桌上的油灯早就灭了。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宋嬷嬷和青黛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

  「可怜的少爷啊,您还好吧?伤得重不重?大夫怎么说啊?」还没到床前,宋嬷嬷就先红了眼眶,想上前查看其伤势,又怕不小心伤到她。

  「我没事。」许长安不想让她们担心,笑了笑,温言宽慰,「看着严重,但没刺中要害。」

  青黛明显不信,小声嘀咕,「还说没事,我都看到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在「少爷」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昏迷不醒、衣襟上沾满鲜血。

  「确实流血了,可我自己就是学医的,有没有事,我还不清楚吗?」许长安笑着转了话题,「倒是你们,我爹没为难你们吧?」

  宋嬷嬷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情况乱糟糟的,老爷让人把我们关进柴房,说是得了空亲自审问,兴许是他事情多,就把这事忘了,关到今儿早上,就放我们出来了。」

  至于她们两天水米未进,直到今天早晨才吃上一顿饱饭的事,就没必要告诉主子了。

  许长安见她们虽容色憔悴,精神倒还不错,身上的衣衫也都干净整洁,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样子。她点一点头,不再细问,由青黛帮着洁面漱口。

  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厨房准备的早餐格外清淡,许长安动作不便,在青黛的帮助下,用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

  宋嬷嬷一直在旁边看着,适时地递上帕子,忧心忡忡地问:「少爷,您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长安擦拭了一下唇角,放下帕子,道:「什么怎么办?」

  「大家伙儿都知道了您是个姑娘,也知道您以前整天跟男人打交道,将来说亲……」

  对于宋嬷嬷的担忧,许长安莫名地不太喜欢,她长眉微蹙,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道:「先养伤吧,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素来待下随和,但毕竟做了几年金药堂的少东家,脸上不做表情时也颇有几分威严。

  宋嬷嬷瞧着她的神色,动了动唇,不再说话。

  青黛连连点头,「对,是得先把伤养好。」

  说来也是许长安运气好,一则匕首刺偏了少许;二则她为掩饰女子身分,在胸前遮挡了好几层,所以伤势虽然严重,万幸没有危及性命;三则她在药王庙受伤,当日在场之人皆是参与药王诞祭祀的杏林人士,止血及时,金药堂的金疮药又灵验,熬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后,余下的只需好生静养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许长安干脆卧床养伤,她每天按时用药,悉心调养,伤势也逐渐好转起来。

  「改天」这个辞极其玄妙,自这天以后,许长安连续数日都不曾再见到父亲,她还是从青黛口中得知,他外出散心了。

  许长安正用汤匙缓缓搅动着面前的汤药,试图让其冷却的快一些,闻言,她下意识抬头,「外出散心?」

  青黛点头,「嗯,前院的丁香是这么说的,都出门好几天了。」

  许长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覆下一片阴影,「好几天了啊……」居然连告诉她一声都不曾。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快,青黛小声道:「少……小姐不要担心,父母和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老爷现在只怕还在气头上,等他回来就好了。」

  许长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喝了一盏茶,又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甘甜很快取代了药味。她擦拭了一下唇角,缓缓说道:「但愿如此。」

  进入五月之后,天越发热了,院中的花木也更加的葱茏茂盛。

  许长安经过调养,伤势渐渐好转,能下床走动了,她嫌房中憋闷,干脆到院子里散步。

  青黛担心她的伤势,紧随其后。

  午后静悄悄的,蝉在树上高声叫着,那只三个月大的狸花猫团着身子卧在树下,白乎乎的肚皮向外翻着,发出阵阵鼾声。

  待她们走近,狸花猫懒洋洋地抬头瞧了一眼,继续呼呼大睡。

  许长安觉得有趣,便停下脚步细看。

  她自受伤以来,鲜少有这样轻松闲适的时刻,听着细小的呼噜声,整个人彷佛都放松下来,透着别样的轻快。

  青黛见小姐感兴趣,正要凑趣介绍,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与之相伴的,还有说话的声音。

  「王嫂子,你好大的胆子啊,连给大少爷的东西都敢以次充好,你不怕老爷责怪?」

  许家在湘城虽不算十分富裕,可也是殷实人家,有几个店铺,在城外也有数十亩良田,家中蓄养了一、二十个下人。

  青黛一听就知道这是王嫂子和秦婶,她待要出声询问所谓的「以次充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小姐用眼神制止了。

  许长安轻轻摆手,示意她莫出声。

  青黛听话,暗暗点一点头。

  主仆二人都没有立刻现身,而是继续站在树后,任由郁郁葱葱的花木将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还大少爷呢!她算哪门子的大少爷啊,你真以为老爷会替她做主?」王嫂子显然没想到花木后面有人,「你一点儿都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秦婶不解。

  王嫂子撇了撇嘴,「她不是大少爷,是个女的。」

  「你说这个啊,这谁不知道?」秦婶停顿了一下,「外面都传开了,说大小姐生下来身子骨不好,算命的说,须得当成是男子来教养才能长大成人,所以才一直隐瞒身分……」

  青黛暗自琢磨,心想,外面人这么传也行,用算命的做藉口,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听到王嫂子笑了一声,异常笃定地道:「这你也信?都是骗人的!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因为算命先生的话,老爷会这么生气?」

  秦婶不太相信,「骗人的?这话怎么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头太太善妒,不想让老爷纳妾,明明生了个女儿,偏说是儿子,连老爷都被瞒得死死的。你说,你要是老爷,被骗了十几年,连个儿子都没有,你气不气?没打她都算宽宏大量了,还会让她继续在家里摆少爷的谱……」

  听王嫂子越说越不像话,青黛心内焦急,打算出言喝止,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小姐,只见其静静站着,白净的脸庞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秦婶压低声音道:「王嫂子,不要乱说!」

  「这可不是乱说,我家那口子整天跟着老爷,他听得真真的。要不是她还在养伤,老爷早就一副嫁妆把她打发出去了。你以为老爷为什么急急忙忙出门,连端午都不在家里过?还不是因为不想看见她?但凡有一丁点在意,为人父母的,谁会撇下快死了的孩子,自己出门散心?」

  这话戳中了许长安心里的痛处,她眸光轻闪,眼神晦暗不明。

  青黛飞快地瞧了小姐一眼,甚是懊悔,她该早些站出来打断的,再听下去,不知对方还要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不再迟疑,快步从花木后闪出来,低喝一声,「住口!胡说八道什么?谁允许你们乱嚼舌根的!」

  她突然出声,正交谈的两人吓了一跳,认出是「大少爷」房里的青黛后,王嫂子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轻视,「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少爷房里的红人。」

  「大少爷」三个字念得极重,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青黛涨红了脸,她跟这个王嫂子有些不对盘,昔日小姐还是「大少爷」时,王嫂子曾想把女儿送到少爷房里,特意来找她说情,但她想到小姐身分特殊,用不着太多人,便没回禀小姐,直接寻了个理由就给拒绝了。

  那时王嫂子除了遗憾也没说什么,见了她依旧亲热客气,可近来小姐身分一变,对方俨然换了一副嘴脸,一见她就阴阳怪气,今日竟然还在背后编排起小姐了。

  秦婶看着不对,忙使眼色、做手势,伸手拉了拉王嫂子的衣袖,「别说了。」

  王嫂子挣开她的手,道:「你怕她干什么?还当她是副小姐呢,别说是她,就算是她主子站在我面前……」

  「你——」青黛又气又委屈。

  「我站在你面前,你待如何?」许长安略显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

  青黛心里一喜,只见许长安自树后缓步走出。

  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女子,可府里并未给她准备女装,此刻的她,仍然穿着一身青衫,头发绾起,做男子装扮。

  她静静地站着,身形瘦削却笔直如松,脸色因为伤势未愈的缘故略显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容貌气势,彷佛她仍是许家地位尊崇的少东家。

  骤然看到讨论了许久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秦婶本欲称呼一声「大小姐」,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大少爷!」

  王嫂子更是变了脸色,方才精神十足,此刻竟觉得腿软,等她反应过来时,已双膝着地,「大、大少爷……」

  许长安眼皮微动,轻笑一声,凉凉地道:「不敢,快死之人哪里担得起大少爷的称呼。」

  王嫂子听了,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她脑袋嗡嗡的,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小人该死,胡说八道呢,绝对没有诅咒少爷的意思……」

  她怎么能忘了,当年药铺生意不好,从掌柜到伙计各有各的小算盘,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少爷」一顿整治,让药铺扭亏为盈的。

  就算没有老爷的支持,人家也是主子,收拾她们这样的下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许长安吩咐青黛,「去把周管家请来。」

  如果在以前,知道背后有人议论,许长安大概不会在意,顶多只查查「以次充好」,但今日亲耳听见,又目睹了她们对青黛的态度,她心里明白,以她现下的处境,如果还想在许家好好生活下去,那必须弹压,否则真当她人人可欺了。

  周管家来得很快,他在路上已从青黛口中大致知道了事情始末,一看见许长安,他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大小姐,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许长安「嗯」了一声,眼眸轻抬,「劳周管家挂念,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周管家神色如常,彷佛那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他道:「小的这些天只顾着忙,做事不周。老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衣裳首饰、药材器物,大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就是。」说着,他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转头命令身后的小厮,「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堵了嘴拖下去?」

  小厮应下,动作极其麻利。

  待他们都退下后,周管家才上前一步,问:「这两个人,大小姐想怎么处置?」

  「你看着办就是。」许长安倒也不在意具体怎么处罚。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我爹临走前,真的叮嘱过你?」

  周管家笑了笑,「老爷嘴上没说,但心里定然是这么想的。」

  许长安抿了抿唇,心想,那就是没有了。

  她双目微阖,「知道了,今日之事,辛苦周管家了。」

  「不敢不敢,是小的先前失职,还请大小姐不要怪罪。」周管家连忙施礼,想了想,又温声道:「大小姐不用把那些狗屁话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您都是老爷唯一的骨肉。」

  许长安知道他是宽慰自己,笑了一笑,以作回应。

  第二章 外头来的哥哥

  经此一事后,许长安在府里的待遇似乎又好了起来。

  这日午后,青黛忽然来报,「小姐,老爷回来了,请您去厅堂叙话呢。」

  许长安心口一跳,不自觉紧张起来,「好,我这就过去。」她整理了衣衫,快步向厅堂而去。

  刚一走进厅堂,许长安就看见了多日不见的父亲,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上前行礼,「爹。」

  许敬业神色和蔼,「长安,你的伤好些了吧?」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她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这就好。」许敬业叹了口气,「我那天在气头上,说话难听了一些,后来想了想,这事也不能全怪你……」

  许长安只觉得暖流一丝一丝的从心底渗出来,这一段时日的委屈、担忧、懊恼、不甘……彷佛在一瞬间被冲刷个干干净净。

  「对了,有个人你还没见过吧?」许敬业提高了声音,「承志,进来见你妹妹。」

  许长安有些懵,承志是谁?

  许敬业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响起。

  许长安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逆着光走了进来,这人一身粗布衣衫,高高瘦瘦、白净灵秀。

  许长安没细看其五官,只瞧了一眼就重新看向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敬业含笑的声音近在耳畔,「长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你的兄长。」

  彷佛是一道惊雷,震得她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许家只她一个孩子,哪儿来的兄长?

  「兄长?」许长安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是亲戚?也不对啊,在她的记忆中,各家亲戚中可都没这号人物。

  「对。」许敬业含笑点头,给予肯定的答覆,「他应该比你大一些,是兄长。」说着他又伸手招呼那个叫承志的少年,「快,过来见你妹妹。」

  少年听话依言上前,认真施了一礼,声音干净清冽,「妹妹。」

  许长安并不受他的礼,更不还礼,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直到此时,她才留神细细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的「兄长」。

  此人年纪甚轻,面容偏瘦,长相斯文白净,气质温润清雅,纵然许长安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得不承认一句,这是个清灵俊秀的少年郎。

  许长安从小到大,认识不少人,容貌俊美者也见过几个,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却不大一样,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的干净。

  见女儿站在原地,迟迟不还礼,许敬业有些急了,他皱眉,低声催促,「长安,不得无礼!」

  许长安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她出言解释道:「不是无礼,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哪家的亲戚,怕认错了。」

  与此同时,她心里早掠过了种种猜测,却都被她一一驳倒。

  「什么亲戚?不是别家,就是咱们家的,是我儿子,你兄长。」

  许长安惊讶,眉心微蹙:「咱们家?您的儿子?您……在外面有外室?」

  知道她不是儿子后,急急忙忙地出门,就为了接他回来?也不对啊,如果父亲在外面另有一个家,只怕母亲去世时就给接回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许敬业沉下脸,「胡说八道!什么外室?我要是真有个外室就好了!」下一刻,在面对那个叫承志的少年时,他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温和又慈爱,「承志啊,你先跟周管家去休息一会儿,我和你妹妹有话要说。」

  「好。」承志答应一声,也不多话,从容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许敬业才将视线转回到女儿身上,一回头就见女儿正幽幽地看着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两人目光相对,许敬业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心虚,他按了按眉心,语重心长地道:「你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女子,以前就算了,以后切莫再把『外室』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还有你这打扮——」

  许长安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爹,打扮以后再说,能不能先告诉我。您这个『儿子』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他,真是您儿子?」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人和父亲的相貌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沉默了片刻后,许敬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不妨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动过纳妾的心思,当时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我遇上了一个人,想把她迎进门。她知道我有家室,起初不同意,我只好说,你娘一直没生育,你娘也支持我纳妾,她才点了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也是他心里的一大遗憾,看着女儿的面容,跟妻子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禁想起当时的种种情形,忍不住感叹,若他当年态度强硬一些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在他看来,他为了「儿子」付出太多,这也是他骤然得知被欺骗后,愤恨责怪甚至迁怒女儿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原以为牺牲是值得的,却没想到不但错失真爱,还断子绝孙。

  然而许长安和父亲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长眉微蹙,「所以您去找她,发现她给您生了个儿子?」

  正沉浸在伤感情绪中的许敬业闻言瞪了女儿一眼,「什么生了个儿子?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一步。」

  「哦。」许长安随口应着,却更费解了,所以这儿子是哪儿来的?

  「我前些天出门散心,想着去看看她,本来以为她嫁人生子了,可能多有不便,可到那儿才知道她已经油尽灯枯……」许敬业停顿了一下,眼神微黯,「而且她竟然终身未嫁。」

  得知旧日恋人终身未嫁,他下意识就觉得是因为情伤,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这让他自责之余,还隐隐有些感动和自得。

  许长安点头,对父亲的旧情不感兴趣,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那这个儿子……」

  「承志是她生前捡的,刚捡到的时候,可能是受了伤,一直昏迷,前不久才醒,醒来后连自己的姓名来历、父母宗族都不记得了,也没能找到家人。她临终前放心不下,把承志托付给了我,我想干脆就收他为子,让他承嗣,你意下如何?」许敬业用商量的口吻问女儿。

  他在学医制药、经营药铺方面都没什么天赋,从「儿子」帮忙打理后,他就经常询问其意见,这会儿习惯性地问出口了。

  许长安眨了眨眼,一句「不如何」几乎就在嘴边。

  她难以置信,甚至有点怀疑父亲在说笑,「您要以他为嗣子?」

  许敬业含笑点头,「是。」随即,他又感叹,「当年若是没有你母亲的反对,只怕我儿子也有这么大了吧?不过这也可能是天意,老天不忍心我绝后,用这种方式给我一个儿子。」

  说着,他颇觉唏嘘,但对眼下这情况也算满意,连先前对女儿的责怪之情也渐渐淡了一些,「以前的事,咱们就不说了,不过以后你就不要再抛头露面了,等你伤好以后,在家学点女红针黹,学着好好做女人……」

  许长安却只觉得胸前一阵窒闷,堵得她难受,她脸色难看,定定地望着父亲,「爹,您说过,我适合学医,我还想去药铺。」

  许敬业闻言,面色微沉,「你还去药铺干什么?真把金药堂当成你的了?祖宗遗训都忘了?你是要嫁出去的人,家里的产业怎么能让你继续插手?」

  许长安抿起唇,胸口生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楚和不甘。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插手?以前不就是我管的吗?我可以不出嫁,可以一辈子留在许家,以后招赘、过继都行。」

  她看着金药堂慢慢起来,重新打出名声,现在却被一脚踢开,就仅仅因为她不是儿子?这令她无法接受。

  许敬业耐着性子道:「我自己会过继嗣子,不需要你招赘,也不用你留在家里做老姑娘,你只管安心待着,过几天会有人来相看你……」

  父亲态度坚决,不容辩驳,许长安心内生出浓浓的失望,「您宁可把家业交给一个外人,也不肯给您唯一的女儿?」

  听到这话,许敬业怫然不悦,「什么外人?那是我要过继的嗣子。」

  「爹,姓名来历、人品性格,您一概不知就要以他为嗣?您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许敬业的耐心终于告罄了,他原本十分得意的决定在女儿这里,得到的居然不是夸赞,而是接二连三的反对和质疑,这使他身为父亲的权威再一次受到了严重挑衅。

  他羞恼而愤怒,先前被他强压下的情绪重新翻涌上来,他拧眉,口不择言地道:「草率?我这辈子做的最草率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把你当成了儿子,被你和你娘那个妒妇合伙骗了十几年吗?但凡我有个亲生儿子,又何至于去过继嗣子?你害得我没了儿子,还想让我死后也断了香火是不是?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连她已经去世五年的亡母都被拉了出来,许长安对父亲一向敬爱孺慕,否则也不会危急关头以命相护,在失望神伤笼罩之下,她怒火蹭蹭蹭的点燃,下意识就想反击。

  她的神色异常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不敢,我其实是希望爹爹能有亲生儿子继承香火的,爹爹今年不过才四十有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再续娶一房娇妻,何愁没有亲子?过继的终究不是亲生。」

  许敬业不清楚女儿是否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这话无疑是往他心口捅刀子,捅得他遍体鳞伤,可偏偏这种隐秘的事,事关尊严,他又不能说出来。

  「你——」许敬业脸色变了几变,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动了又动,铁青着脸,指向门,「出去!你给我出去!」

  许长安眼眸低垂,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她刚走出厅堂,就听到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许敬业盛怒之下,将满桌的茶具都扫在了地上。

  许长安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也不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彷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知道自己反击成功,气到了父亲,但她并没有觉得畅快,反而闷闷的,不大舒服。

  现在是五月末,暑气正盛,许长安行得极快,刚出厅堂没多远,就瞧见迎面走来两个人,她看得分明,是周管家和那个叫承志的少年。

  周管家她很熟悉,这些年基本不见他换打扮,明明年纪也不算很大,却穿得老气横秋。而承志已换了一身衣衫,上好的云缎,衣角袖口都有着精致的竹纹,赫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方才在厅堂时,他看着还只是干净清爽,温润雅致,换了身衣服后,竟莫名地多了几分贵气。

  看见他,许长安就想起自己方才和父亲的争执,对此人也生不出好感来。

  须臾之间,两人已到了跟前,周管家率先笑着打招呼,「大小姐。」

  许长安同他关系不坏,当即颔首致意,「周管家。」

  承志也笑了,黑漆漆的眸间蕴满了笑意,「妹妹。」他神情温和,语气亲近,举止斯文,看着挑不出一丝错来。

  然而许长安只轻轻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地道:「别叫我妹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彷佛是兜头浇了一盆清凉凉的水,气氛骤然冷了下来,说完也不管他作何反应,迳自往前走。

  承志脸上的温柔笑意慢慢凝滞,他记忆不多,但明显的不喜还是能感觉到的。

  周管家看他神色不对,连忙说道:「少爷不要多想,兴许是天气热,大小姐心情不好。」

  少年唇线紧抿,这样的解释没能说服他,不过面对一脸和煦笑容的周管家,他还是笑了笑,「这样啊。」

  似乎是接受了周管家的说辞,可他心底的失落却怎么也消散不了,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明晃晃的讨厌。

  他不想被她讨厌。

  许长安刚一回到院子,还没进房间,就斜刺里跳出一个人来,高声尖叫,「啊啊啊——你、你怎么真是女人啊!」

  眼看着要扑进她怀里,许长安后退一步,同时伸手将其隔开,「茵茵,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对面的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身形窈窕、眉目姣美,虽然被格挡开了,但她的手仍然紧紧攥着许长安的衣袖,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成串的泪珠。

  许长安摸出一条帕子递给她。

  陈茵茵直接挥手打开,「我不要!」

  听到动静,青黛急急忙忙赶来,轻声央告,「表姑娘,小心一些,我们小姐伤还没好呢。」

  陈茵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一把擦掉眼泪,见「表哥」正无奈地看着她。

  她抽抽噎噎的,「表……」她知道该改口叫表姊了,可这声表姊怎么也喊不出口,她只好问:「你、你的伤严重吗?」

  「好些了。」许长安领着她进了房间,「外面热,咱们进去说话。」

  不再刻意遮掩后,许长安恢复了原本的声音,不够娇媚,但也清润悦耳。

  两人离得不远,陈茵茵听着她的声音,又看看她不再束胸后微微隆起的胸膛,不得不承认「表哥」不是「表哥」,而是「表姊」这一事实。

  青黛给她们上了茶水。

  许长安招呼她用茶,又轻笑道:「你也是,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们家老夫人身体还好?」

  陈茵茵捧着茶杯,呆愣愣的,「都好。」说着话,她眼圈又红了。

  她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娶,后来继母有孕,胎象不稳,有人说是她的八字与之相冲,父亲和继母就商量着要把她送到郊外庄子去躲避,远在湘城的「表哥」听说此事,同舅舅一起,上门把她接了过来。

  这一住就是数年,期间,她也只有在父亲去世时回家过。

  在她心里,「表哥」无疑是有着特殊地位的,她整日待在内宅,所认识的男子里,没有人比表哥更俊美更体贴,她怎么可能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谁知道她只不过是回家了几个月,回来就听说「表哥」变成「表姊」了?

  这让她一时半会儿怎么接受嘛!

  陈茵茵忍不住问:「所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你真的跟我一样,是个姑娘?」

  人人都这么说,她自己也看到了,可她还是想听「表哥」亲口承认。

  许长安沉默了一瞬,认真回答,「是,我跟你一样,是个姑娘。」

  陈茵茵的眼圈再度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可她伤心难过之余,竟有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弥漫上心头,从小被迫扮成男子,又猝不及防被揭穿,「表哥」应该也挺难的吧?

  陈茵茵吸了一下鼻子,「那……舅舅没有责怪你吧?」

  许长安眸光微凝,「嗯?」

  「我自己猜的啊,舅舅知道你是个姑娘肯定不高兴。可我听说,你是为他挡刀,才被发现不是男人的,所以他就算生气也不会怪你的,是不是?」陈茵茵忖度着问,大眼睛眨啊眨的。

  许长安笑笑,心里又酸又暖,其实她最初也这么想的。

  不想让表妹担心,她含糊说一句,「也还好。」低头喝一口茶后,她转了话题,「你这次回来,小五没跟你一起吗,怎么不见他?」

  小五是许长安的小厮,陈茵茵回家,路途遥远,许长安不放心,就让小五一路护送。

  「一起的啊,他指挥着人帮我搬行李去了。」陈茵茵努了努嘴,「他倒是想跟你回话,只是你现在是大小姐,男女有别,他不敢贸然求见。」

  许长安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我没那么多规矩。」她定了定神,「茵茵,你一路奔波,想来也辛苦了,先回去沐浴歇息吧。」说着又吩咐青黛,「你去看看小五忙完了没有,让他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他。」

  陈茵茵想和「表哥」多待一会儿,但见其神情严肃,当下也不敢造次,只得乖巧应下来,「好,那我先回去。」

  青黛也领命离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小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五求见。」

  「进来!」许长安站起身。

  然而她只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却不见小五的身影。

  许长安抬头,隔着帘子看见小五就在门口,一步一挪,脚步极重,她心下纳罕,「你在门口跺脚干什么?还不进来?」

  「诶,来了!」小五应着掀开帘子。

  夏天酷热,青黛在地上洒了些水,降温除尘。

  水还没完全乾,地面有些滑,小五僵着身体,脚下一歪,差点滑倒,还好扶住了门框才站定。

  他朝许长安笑了笑,「少爷。」话一出口,他就想打自己嘴巴,来之前都想好了要叫「小姐」的,怎么又喊的是旧日称呼?

  他连忙改口,「小……小姐!」

  悄悄打量着小姐,虽然知道了对方是个姑娘,可直到此刻,他内心深处仍很难真正将其看作是表姑娘那样的娇小姐。

  许长安今日穿的是窄袖长袍,头上半点珠翠也无,只有一根素白玉簪绾发,脸上更是不施脂粉。

  看了一会儿后,小五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他也学过一点规矩,知道作为下人是不能直视夫人小姐的,可他之前还强行拉过小姐的手,哭求着抱过她小腿……

  小五不敢回想,一张脸皱成一团,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就是不直视许长安。

  见他这么一副姿态,许长安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我不是少爷,连见我都不屑吗?」

  「不不不。」小五连忙摆手,「小五怎么敢有这样的心思?少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这条命就是少爷给的,我只是……」

  他也说不出个「只是」来,干脆斩钉截铁地道:「反正不管少爷是男是女,我都永远听少爷的。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辞。」

  小五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家,家里兄弟姊妹共有八个,他排在第五,四年前他生了一场病,家中无钱可医,干脆放弃,任他等死。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家里孩子多,每个人都要张嘴吃饭,凑不出银钱来给他治病,他知道,也理解,但知道自己被放弃还是忍不住难过。

  不过他没死成,金药堂的少东家救了他,从那以后,他决定跟着少东家,为了使其同意,他死乞白赖,甚至不惜下跪,抱着人家小腿哀求,最终成功留在其身边。

  想到那些旧事,小五不免脸红耳热。

  许长安摆手道:「行了行了,我不用你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还跟以前一样忠心于我就行了。」

  小五想也不想就说:「这是自然。我还是那句话,小五这辈子,永远追随少爷。」

  点一点头,许长安缓缓问道:「我爹带回来一个人,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不过有听说。」小五一向消息灵通,「老爷准备收他为嗣子,让大家都叫他少爷呢。」

  许长安眼眸微眯,唇角轻扬,「是啊,不过收嗣子嘛,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

  爹不是想让那个人做嗣子吗?她偏要让他做不成。

  第三章 试炼通过获认可

  在本朝,过继嗣子是很严肃的事情,需要宗族和官府的共同认定,尤其是这种非同姓之间的过继,更是要求两个宗族达成一致意见。

  许家的根不在湘城,是一百多年前从外省迁过来的,这百十年中,跟老家那边的联系不多,但过继这样的大事,想让人挑不出错来,还是得知会一声,毕竟有了宗族的契约、亲友的认可后,官府那边才肯出具文书正式承认。

  「本家那边不急,我派人去通知就行。」许敬业思忖着这不是什么难事。

  双方来往不多,本家那边应该也不会太干涉他的子嗣选择,况且他还可以给一些好处,宗族这里基本上就十拿九稳了。

  「只是你没有父母家族,到底是有些不便。」许敬业停顿一下,随即又换上笑脸,「不过也没关系,我请一些老友见证就是了,想来大家都乐于帮这个小忙,反正对他们又没什么损失。等双方谈妥后,我就选个黄道吉日把这事定下来,正式收你为子。你没意见吧?」

  承志神色平静,「一切听从义父安排。」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前尘往事一概不知,是崔姑在照顾他,后来他旧伤复发,崔姑去世,义父救了他,又帮忙料理了崔姑的后事。

  义父对他有大恩,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入嗣许家,养老送终,他不能不答应。

  对于承志的听话配合,许敬业非常满意,这比故意气他的女儿强多了,果然是老天赐给他的儿子。甚至有一瞬间,他脑海里涌上一个念头,承志这个名字是不是取得不好?是不是该叫天赐才对?

  当然,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明天我就带你去药铺。」许敬业伸手欲拍义子的肩头,忽然想起来,对方不喜欢被碰触身体,就又收回手去,「提前熟悉一下咱们家的产业,也多认识几个人,毕竟这将来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

  承志点一点头。

  次日天刚亮,许敬业就带着义子前往永南街,他指着街市的药房,志得意满地道:「这些药铺里的药,好些都是咱们金药堂制的,走,先去铺子里看看。」

  他迫不及待想让旁人知道,他香火没断,他有子嗣继承!

  老爷一大早带着新来的少爷去金药堂的事情早在许家传开了,许家不算大,人也少,消息传得快,从大小姐身分被发现开始,很多人都在持观望态度,如今听说老爷倚重新少爷,都寻思着大小姐的地位只怕更不如以前了。

  陈茵茵早餐都顾不上吃,梳洗过后就来找许长安。

  人还没到,话已先至,「表哥——」

  许长安正在用早膳,看见突然闯进来的表妹,她抬眸轻笑道:「你慌里慌张的做什么?早饭用过了不曾?若是还没吃,就坐下来跟我一起吧。」

  「你还有心情吃早饭呢!」陈茵茵扫了一眼桌上的清粥小菜,气呼呼地坐下,她小心翼翼打量着许长安,试探着轻声问:「我听人说,舅舅很生气,昨天还打你了?」

  她以为舅舅知道「表哥」是个姑娘后,会心疼怜惜呢。

  许长安摇头道:「怎么可能?你听谁胡说的?我身上伤还没好,他再生气,也不至于打我。」

  陈茵茵愣了愣,「所以说他还是很生你的气啊。我、我听说舅舅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人,说是要收为嗣子,今天还带着去了药铺,你、你也知道了吧?」

  「嗯。」许长安眼眸低垂,轻轻放下手里的竹筷,「我知道。」

  陈茵茵话一出口,有点懊悔,试着安慰,「哎呀,表哥,你不要难过了,反正舅舅没有儿子,早晚都是要过继的,只是舅舅也太心急了一些,这样大的事,连等你伤好都不肯……」

  「为什么早晚都要过继?」许长安声音极低,眉目微冷。

  难过吗?倒也不至于,只是不甘罢了,她比男子差在哪里了?

  陈茵茵没听清,继续说:「以前舅舅最疼你了,这次也不会气太久的。不过我觉得你可以找个机会,适当地服个软,毕竟以后还要指靠他们的,其实有个娘家兄弟也挺好的,出嫁以后有人撑腰……」

  她搜肠刮肚的安慰,却不知道她的「表哥」,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也不知金药堂那边怎么样了。

  许敬业带着义子最先去的就是位于永南街的金药堂总店,这是许家祖上在湘城开的第一家药房,临街的为店铺对外售药,后面的院子是制药的作坊。

  「金药堂」三个烫金大字已有上百年历史,是由许家祖上亲笔手书,药店两旁,镌刻着一副楹联: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还没进去,就有药草气味扑鼻而来。

  许敬业皱皱鼻子,重重咳嗽一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喜欢药的气味。

  金药堂内干干净净,墙上药柜里各种药名目清晰,整整齐齐。

  大清早,来看诊买药的人不多。

  听到动静,帐房、伙计,乃至坐诊的张大夫都抬起头,「原来是东家来了。」

  许敬业笑着点头,「嗯,诸位辛苦了。都在忙着呐?」

  「这会儿还不忙。东家,听说上个月少东家受伤了,现在伤势怎么样了?」头发花白的张大夫自几案后走了出来。

  张大夫姓张名万里,老东家还在世时他就在金药堂了,许敬业当家后,生意大不如从前,他也坚守着。

  他是金药堂资历极深的老人,平日里许敬业和许长安都敬他三分。

  他精通岐黄之术,算得上许长安的师傅,其实他很早就猜到「少东家」是女儿身,不过许家既然说那是「少爷」,那他就当做是「少爷」,其余一概不问。

  四月二十八那天,张大夫不在药王庙,不曾亲眼目睹,但外面传得这么厉害,他自然也有所耳闻,更何况他已有一个月不见少东家的身影了。

  许敬业收敛了笑意,「劳张大夫惦记,好些了。」

  「这位是……」张大夫指了指承志,视线在其身上梭巡一周。心想,生成这样,果然如小五所说,一看就不是个勤奋踏实的。

  许敬业等的就是这一句,他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胸膛,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一些,「啊,正要给你们介绍呢,这是我新认的儿子,从今日起,就由他接替长安的位置,忙药铺的事。他年纪小,没经验,还请各位多多照看了。」说着他又伸手招呼,「承志,来,给大家行礼。」

  张大夫将身子一避,口中连称不敢,略一停顿,他迟疑着问:「接替少东家的位置,那少东家……」

  提到女儿,许敬业轻轻叹一口气,「各位想必也听说了长安是女儿身之事,先前家里没人,她不得不帮着打理家业,如今我有嗣子,她有兄长,她年纪也大了,怎么还能让她继续抛头露面,在外辛苦?

  「我就想着让她在家好好养伤,找个不错的人家嫁了也就是了,至于铺子嘛,自然还是要交到儿子手里的,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了,以前怎么对长安,以后也就怎么对承志吧。」说罢,他冲他们点一点头,带着承志就要往后院制药的作坊去。

  此时没有病患,张大夫和孙掌柜相互交换了一个神色,干脆跟了上去。

  「东家。」张大夫正色开口,「您说的事只怕不容易做到。」

  「什么不容易?」许敬业不解。

  张大夫嘿嘿一笑,慢悠悠地道:「您要收嗣子,这是人之常情,咱们不干涉。不过,让他接管金药堂,只怕还得考虑考虑。」

  闻言,许敬业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大夫向上拱了拱手,神情严肃地说:「祖师爷在上,咱们制药不同于别的行当,须得内行人才行吧,少东家自小学医,踏实肯干,这几年带着咱们,把金药堂的生意越做越大,湘城百姓提起来,没有一个不称赞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承志,只指了一下,「至于这位少爷,咱们不熟悉,敢问他可也是学医之人?」

  承志摇头,如实回答,「不,在下不曾学过医术。」

  许敬业皱眉道:「没学过医怎么了?没学过医就不能经营药房了吗?」

  他自己就是半路学医,这么多年也只能勉强算是粗通药理,他隐约觉得,张大夫这话,是在贬低承志,也是在暗讽他。

  「不是不能,只是还请东家看在制药涉及人命,念在金药堂走到今天实属不易的分上,慎重考虑。说句不好听的话,少东家的位置,还真不是谁想顶替就能顶替的。」张大夫并不退让。

  许敬业脸色难看极了。

  张大夫还要说话,却被孙掌柜轻轻拉了一下衣袖。

  孙掌柜笑道:「东家,张大夫没别的意思,可东家久不管事,兴许是忘了,金药堂很多事都由少东家负责,东家想让这位少爷接手,只怕还得少东家过来亲自交接才行。」

  许敬业面子受损,当即挥一挥手,吩咐随行的小厮,「那就回家把大小姐请过来。」

  「是。」小厮领命而去。

  许敬业扫了张大夫一眼,凉凉说道:「虽然说这两年我不怎么管事了,但有她老子在,这金药堂还轮不到她许长安当家。」

  他何尝不知道,在这几个人心里,只怕女儿说话比他更有分量一些。

  张大夫只当没听见,也不说话。

  孙掌柜则在一旁打圆场,「东家,消消气。张大夫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在金药堂几十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他把金药堂看得比自己家还重。」

  负责制药事宜的姜师傅也跟着帮腔,「是啊,咱们金药堂这些年发展挺好的,您突然带了一个不懂医术的人接替少东家,不大妥当吧?再怎么着,也得先看看有没有这个能力啊。」他心说,虽是您祖上的产业,可也不能使劲儿的作践啊。

  这也是金药堂的老人了,说话有些不客气。

  许敬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冲口而出,「谁说承志没能力了?他以前是没学过,可不代表他以后也学不会!」他说着转向义子,「承志,你说呢?」

  承志一直安静站着,此时问到他头上,他才开口道:「义父说的是,我确实可以学。」

  「这东西也看天赋,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可以学就行的。」张大夫依然没有好脸色,又小声嘀咕,「当年东家也说可以学。」

  许敬业假装没听到后半句,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金药堂的老人了,功劳不小,没有他们,只怕金药堂十年前就撑不下去了,要多忍耐。

  承志则笑了一笑,朝张大夫施了一礼,认真而恭敬地询问,「那,敢问张大夫,如何判断有没有天赋?」

  张大夫嘿嘿一笑,「金药堂以制药售药为主,作为未来的当家人,不说精通医术,至少能认药、制药吧?」

  孙掌柜、姜师傅等人齐齐点头,低声附和。

  许敬业心中想说他们无理取闹,但他记得清楚,自己刚接管金药堂时,确实连基本药材都不懂,闹了不少笑话,所以他连反驳都没有足够的底气。

  张大夫继续说道:「也不要求太难的。给你一刻钟,只要能记下十种药材,就算你在学习制药方面有些天赋,怎样?」

  「你这不是为难人吗?」许敬业当即反对,「一刻钟的时间太短了。」

  「不短了,少东家八岁就能做到,这位少爷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吗?」

  许敬业皱眉,声音极低,「这怎么能比?长安八岁时,都学医好几年了。」

  然而承志毫无惧意,他微一凝神,拱手行礼,神情动作落落大方,「好,在下愿意一试。」

  许敬业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几日天气好,院子里的地面上摆放着需要晾晒的草药,屋檐下也有需要阴干的药材。

  张大夫低声吩咐了伙计一通,伙计点一点头,自去准备。

  而张大夫则就地取材,指着地面的药材开始介绍,「苎麻叶,味甘、微苦,性寒,有止血解毒之功效……」

  他语速不快不慢,讲的甚是清晰,时间把握得极好,十种药材,不多不少,将将用了一刻钟。

  许敬业暗暗着急,寻思着这根本就没给人熟记的时间,分明是故意为难人。

  而承志却不慌不忙,走到第一味药材前,「苎麻叶——」

  他刚说了三个字,张大夫便板着脸孔出言打断,「像少爷这般是背药材,而不是认药材。」

  他挥一挥手,当下就有几个伙计,捧着没有标志的药匣快步上前。

  张大夫笑了笑,朝承志做了个「请」的手势,「少爷,请吧。还是那十味药材,劳烦少爷一一分辨。」

  与刚才相比,难度无疑升级了。

  许敬业忍不住低斥一声,「张大夫,你这分明是有意刁难!」

  张大夫只是微笑着摇头,「不敢不敢。」

  承志对许敬业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意,「义父别急,我愿意一试。」

  方才他意识清明,精神高度集中,张大夫每教一种药材,他就在心里默记一遍,一刻钟内强行记下所有,若是改天再考核,他很可能会认不全,但如今当场考校,对他来说还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

  承志走到药匣前,看、闻、仔细辨认,关于药材的记忆在脑海里格外的清晰。

  他十分笃定,气定神闲,语速不快不慢,「肉桂,味辛、甘,性大热,有补火助阳,引火归元,散寒止痛,温通经脉之功效……」

  张大夫瞧了一眼,心下微惊,轻「噫」了一声,心想,说的倒是分毫不差,且往后看。

  第二个药匣是紫珠叶。

  「紫珠叶……」

  第三个是川芎、第四个是牡丹皮……

  十个药匣、十种药材,顺序被打乱,形态也与晾晒时不大一样,只学了一遍就全都认了出来,而且各种药材的药性功能,与张大夫所说一字不差。

  起初张大夫还能保持淡然神色,到了后面,他脸上笑意越来越重,甚至内心深处担忧承志一时记错。

  待第十种药材说出来,张大夫神情严肃地问:「你以前真没学过医术,也不认得药材?」

  「我没有之前的记忆。」承志坦诚回答,「这里面的大多数药材,对我而言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见到。」

  张大夫与孙掌柜对视一眼,惊叹道:「如此说来,果真是有天赋。虽说以前没学过,可只要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医……」

  孙掌柜也点头,口中却道:「少东家也能。」

  姜师傅却不以为然,「唉,少东家毕竟是女子,这个其实就不错了……」

  几人低头合计一番。

  许敬业得意极了,没想到承志还有这本事。他哈哈一笑道:「怎么样?我这个儿子找得还不错吧?」

  张大夫叹一口气,「确实不错,东家好福气啊。」

  他这么一说,余下孙掌柜、姜师傅以及各个围观的小伙计们齐齐道贺:「东家好福气。」

  许敬业甚是自得,哈哈大笑。

  承志心情也不错,他视线微微扫过,不经意间,看见院子门口,他那个「妹妹」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知已站了多久。

  此时还不到巳正,日头就已经有些晒了,阳光照在小姑娘容光绝艳的脸上,她的肌肤白得彷佛透明一般。

  这院子里的人们都在笑,而她的脸上毫无笑意。

  她的衣饰比较奇怪,像男装又像是女装,宽大飘逸,越发显得她身形纤瘦,彷佛风一吹就能乘云而去。

  承志看见了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底弥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人目光相对,她竟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承志愣住了,他没有记忆,但对情绪的感知却异常灵敏,他猛然意识到,这绝不是欢喜,这是自嘲,或者是讥讽。

  方才生出的满腔喜悦骤然被打断,心口似乎被刺了一下,一种陌生、难以描述的感觉倏地缠上了他的心脏,微微颤栗。

  小厮来传话时,许长安已用过了早膳。

  传话的小厮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大致说了事情的缘由。

  许长安眼眸低垂,并不十分意外,只轻轻说了一句,「稍待,容我更衣。」

  父亲要过继那个叫承志的人为嗣,还想让其接手金药堂,她不愿意,自然不会毫无动作。

  一方面她让小五使人去陈州老家,另一方面,她也私底下向金药堂诸人传递了消息,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她在金药堂数年,与众人关系不错,得知东家要让一个来历不明不通医术的人取代她的位置,那些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反对,毕竟金药堂走到今天不容易,于公于私,大家都盼着它发展得更好。

  许家宅院与金药堂总店相距不算太远,许长安伤口尚未痊愈,乘马车而至,不过也才一刻钟左右。

  她下了马车就直奔店内,此时,只有一个伙计在看店。

  见她进来,伙计怔了一瞬,连忙打招呼,「少……大小姐。」

  「嗯。」许长安点一点头,问,「他们都在后院?」

  「是呢,都在里头。」

  许长安也不多待,掀开帘子,穿过走廊,径直往后院而去,还未走到后院门口,她就听到了张大夫等人的夸赞「果真是有天赋……」。

  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再走数步后,她站在了后院门口。

  父亲的得意、众人的道贺……院子里热热闹闹的,昨天还坚定表示,说绝不会支持这个嗣子的人们,此刻已然换了态度。

  许长安只觉得讽刺。

  突然间,有人注意到了她,是父亲带回来的那个承志。

  两人目光相撞,许长安无声哂笑,而对方怔了一瞬,随即,他咳嗽一声,别开了眼。

  张大夫等人察觉到了异样,顺着他的视线,也发现了站在院门口的人。

  「哎哟」一声,张大夫神色微变,脸上笑意全无,心里顿时浮上丝丝愧疚。是他糊涂了,竟把这一茬儿忘了。

  许长安自阳光下缓缓走了过来,视线扫过在场的金药堂诸位元老。

  今日心情好,又是在众人面前,许敬业不计较女儿之前的冲撞,他轻轻哼了一声,「你来啦?可惜你来迟了,没能看见,连张大夫都夸承志在学医一道有天赋呢。」

  许长安唇角漾起笑意,她笑容灿烂、语气真挚,甚至有些夸张,「是吗?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我看的人能有错?」许敬业神情自得。

  承志却暗道惭愧,心下赧然,他分明能感觉到,她不是在夸赞,他还记得张大夫所说,一刻钟内记下十种药材,少东家八岁时就能做到了。

  而他虽然辨认药材时表现得云淡风轻,但他自己很清楚,这是短时间内强行记忆,并不是真的融会贯通。

  似乎,他方才的表现确实没什么可高兴的……

  张大夫思绪转了几转,清了清嗓子,补救一般说道:「不过东家,有天赋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是另外一回事,虽说这位少爷在认药方面很厉害,但咱们也不能立刻就让他接手金药堂各项事宜。」

  「是啊。」孙掌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出声附和,「总得先让他各方面都熟悉起来再说,毕竟少东家当年也是从学徒做起的。」

  不等许敬业表态,张大夫就又道:「东家,这位少爷还没正式入嗣,不如就先让他在药铺里帮忙?搭把手、跑跑腿,熟悉一下,学学认药、制药,交接这么大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是不是?」

  方才义子挣足了脸面,这会儿听众人的说法也算合情合理,许敬业没再坚持,笑呵呵道:「这样也好,是我太心急了一些。」

  反正这些人已经接受承志了,让他彻底接手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们算是达成了一致意见,让承志接替长安位置一事暂时延后,但是准许他先在金药堂帮忙锻炼。

  许敬业心情大好,请姜师傅带着承志去观看制药。

  其实金药堂这几年重新打出名声,靠的就是制药,而不是卖药。

  承志答应一声,随姜师傅往制药坊去,行了数步后,他忍不住偏头去寻找那个身影。

  可惜张大夫和孙掌柜正在跟她说话,这两人遮住了她的大半身形,他只看到了她右边的侧脸以及她乌黑秀发上的白玉簪。

  阳光照在白玉簪上,微微有些晃眼,他迅速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跟上姜师傅。

  金药堂的制药坊很大,收拾得很干净,依然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制药的工人正忙碌着,完全无视刚进来的几个人。

  「那是在做什么?」许敬业随手指了一下,问姜师傅。

  姜师傅看了一眼,回答道:「东家,那是在炮制附子。」

  「哦,附子我知道,有毒是吧?」许敬业来了点精神。

  「是,附子本身有剧毒,但祛除毒性,经过炮制,附子就是补火助阳、散寒止痛的良药。东家,咱们金药堂采用的是水火共制之法来炮制附子……」

  姜师傅认真介绍,而许敬业按了按鼻尖,他实在是难以忍受药的气味。

  姜师傅看在眼里,笑了笑,「要不,东家还是出去走走吧,这里乌烟瘴气的。」

  「嗯,那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许敬业「勉为其难」地先行离去。

  看了一眼面色平静、认真观摩的承志,姜师傅一笑道:「你跟东家不像,倒是跟少东家第一次进制药坊时差不多。」

  承志一怔,眼皮微动,「少东家?」

  「对啊,就是大小姐。她第一次进制药坊时才这么一丁点高,东家那几年不大管事,药铺生意不好,制药这一块也不怎么上心。可少东家不一样,她很小就说,金药堂要想做大,还是得靠制药,别看她年纪不大,她没少在这方面下功夫……」说着,姜师傅慨叹一声,「可惜了,她是个女娃娃。」

  承志轻轻「嗯」了一声,不由得想起她那个奇怪的笑来。

  他心想,她今天又不高兴了,他几次见她,她好像都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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